古代文学作品既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得意之作,也有“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失意之作。这些失意之作大都是文人们在贬谪期间创作并流传下来的，从司马迁的《史记》到屈原的《离骚》，再到柳宗元的《永州八记》等皆是。《古文观止》一书所选编的“宋文”中，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和苏东坡的《前赤壁赋》二文，恰恰也是作者创作于贬官途中，且都成了千古名篇。

　　忧亦不改其乐

　　欧阳修学问深、文才高，领导了北宋初的诗文革新运动，又主笔《新唐书》，独撰《新五代史》，既为一代文宗，亦为一大史家。不过，成就斐然的他，却为人刚正，讲话耿直，这种性格无论是在他任馆阁校勘时，还是任皇帝的秘书知制诰时，几无变化，皆表现得十分激烈，正如《宋史·欧阳修传》所说：“修论事切直，人视之如仇。”人家都视他如仇敌了，这人得罪得有多深？尤其是在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的过程中，欧阳修力挺改革，高调支持范仲淹，因此得罪了一大批既得利益者，给本来还算顺利的仕途平添许多坎坷。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于庆历五年（1045）被贬为滁州知州后所作的一篇山水游记。贬官滁州，表面上是同僚以“其孤甥张氏狱，傅致以罪”弹劾他，说他与妹夫前妻之女张氏通奸，有“不伦之罪”。而究其实际，却是因为他耿直的性格遭到权贵的忌恨。南宋王铚在《默记》一书中说：“欧公庆历间为谏官，大忤权贵。未几，以龙图阁学士为河北都运。公在河北，职事甚振，无可中伤。”正因为“大忤权贵”而又“无可中伤”，与欧阳修素有旧怨的开封府尹杨日严、宰相贾昌朝、陈执中、御史钱明逸等人杜撰情节，歪曲事实，凭空诬陷。不过，事虽无实，宋朝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御史弹劾，被弹劾者即使无罪，也大都会贬官，在处理原则上，有点尊重御史并息事宁人的意味，欧阳修因此被罢免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贬去滁州。

　　《醉翁亭记》通篇写自己与宾客在醉翁亭开怀畅饮的欢快之情，全文只400多字，却有21个“也”字，一路“也”下来，把滁州山间之景写得多姿多彩，将游历宴饮之乐写得酣畅淋漓。同时，全文以“乐”字贯穿始终，从山水之乐写到宴酣之乐，从宴酣之乐写到禽鸟之乐，又从禽鸟之乐写到人之乐，再至太守之乐。这一路“乐”下来，似乎天地、山林、禽鸟和游人之间，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虽然写得绘声绘色、烟花烂漫，但是，你读着读着，就会慢慢感觉到一种乐越来越少、忧越来越多的抑郁情绪从字里行间蔓延开来。

　　其实并不难理解。同僚以“不伦之罪”告他，辩之则越描越黑，不辩则等于默认，于是以《醉翁亭记》这种自得其乐的文章表达内心的豁达，以豁达的姿态来证明“不伦之罪”的子虚乌有。然而表面的豁达，难以掩饰欧阳修内心深处的悲情，难以掩饰那种乐中有苦、笑中有泪的复杂情感，其中“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之句，将这种热闹中的落寞、欢乐处的悲凉感受暗暗地表现出来，让人不禁生出“烟花背后是寂寞”的感慨。

　　穷而尤见其达

　　无独有偶，苏东坡的贬官之途，让他写下了千古美文《前赤壁赋》。《前赤壁赋》写于黄州（今湖北黄冈），因此有人说：“苏东坡成就了黄州，黄州亦成就了苏东坡。”

　　苏东坡与欧阳修是师生，苏东坡参加科举考试，欧阳修为主考官。苏东坡对欧阳修佩服不已，欧阳修对苏东坡也欣赏不已，他读了苏东坡的文章后，在给梅尧臣的信中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二人既相互欣赏，亦兴味相投，更气性相通，都有一股子倔脾气，说话不求中听，但求属实，直来直去，口无遮拦，用苏东坡的话说是：“如食内有蝇，吐之乃已。”

　　王安石推动“熙宁变法”期间，苏东坡先后在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多地任官，耳闻目睹个别新法如青苗法的推行，在民间走了样，造成一些弊端，给百姓带来了不便，因此向宋神宗上书言新法的不是。当时，朝中御史颇有些看皇帝的脸色，所谓“观风言事”。宋神宗以少有的帝王勇气推动变法，他是下了很大决心、克服了很多阻力的，故对于反对变法的人，毫不手软。

　　因苏东坡多次在上书中数落变法，一些观风的御史便故意“找茬”，在苏东坡的诗文中找到一些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说他诗文中有攻击新法之语，以“讪谤朝廷”的罪名弹劾他。此举正中神宗下怀，苏东坡于湖州知州任上被逮捕，坐牢百余天，史称“乌台诗案”。后在亲友及朝臣甚至皇太后的大力营救下，才保住性命。不过，苏东坡出狱后，又提笔赋一诗曰：“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遭受九死一生的打击，他仍“诗言无忌”，真是“无可救药”。

　　苏东坡遭遇“乌台诗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于是受罚而“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郞、黄州团练副使”。北宋的所谓团练副使虽是个官名，不过是专门给予贬谪官员的一种寄名，因为官名后面，往往还会附带“不得签署公事，不得擅去安置所”的尾缀，苏东坡这次贬官就有这样一个尾缀，这就如同羁押、形同囚犯了。苏东坡从1080年二月开始谪居黄州，到1084年四月调往常州，在黄州度过了整整四年零两个月的时间。

　　来黄州的第三年，也就是1082年的七月和十月，苏东坡两次泛舟长江，与友人结伴观景，事后写下前、后两篇《赤壁赋》。苏东坡所游的黄冈赤壁，其实并不是三国孙曹鏖战的赤壁，真正的赤壁之战发生在今湖北赤壁市西北的长江南岸，不过，黄冈亦有赤壁之战的传说。

　　《前赤壁赋》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不特因为苏东坡在文中对赤壁长江美景的细腻刻画，还因为通过对明月和江水的变与不变的议论，表达出对自然、宇宙和生命的深入思索，展现出开阔的视野和豁达的胸襟，其文之流畅优美，议论之深刻精警，均达到了历代散文少有的高度，尤其一句：“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真是洞悉人生、气格高拔的感悟，给人启迪，亦让人过目不忘。

　　人在得意时，总难免热心于顺境下的文朋相聚和同僚结交，热衷于功名爵禄和仕途进取，热则热闹，但于心不静。而当厄运来临，远谪蛮荒，去去千里烟波，误解与排挤齐至，构陷共驱逐叠加，当所有的烟花飘零散去，给世界留下的，便只有一个孤独的背影。

　　然而，当前尘往事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慢慢沉淀后，烦忧如抽丝剥茧一般无声飘离，郁结开始消散，这种时候，头脑是最清醒的，内心是最澄明的，很多人生际遇因此释然，对生命和宇宙便有了更深刻的领悟。于是，寄情于景、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一篇千古美文就这样喷薄而出。而这样的美文经历时间和岁月的沉淀后，自然进入了经典的行列，且是经典中的经典，如夜空中的星星，永远闪烁着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