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香和果香之间,我更喜欢果香,直觉果香比花香更好闻。比起花香,一般的果香(除榴莲等少数之外)还多了一点甜味儿。果香里有果实的味道,不像花香只出自花蕊和花粉。花开的时候,花蕊和花粉看得见,而花香看不见;果香不一样,果香和果实并存,融为一体,果实是果香的外化,果香是果实的灵魂。
曾读过迈克尔·波伦的《植物的欲望》,在书中,他说花香是为了吸引蜜蜂,是植物的一种欲望,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复制繁衍的一种本能。果香,没有这样的欲望和功能。果香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它满足的是人的欲望,并不是自己的,这样说来,果香颇有些奉献精神呢。
除开春的樱桃和夏天的杏、桃之外,果香大多在秋季。秋季里的果香,最喜欢佛手。每年这时候,我都要从广东网购一两个佛手。
远道而来的佛手,放在屋里,黄中泛青,开始散发的是清香,仿佛妙手天成,清新如诗。特别是夜里一觉醒来,那种香味儿,淡淡的,轻轻袭来,朦朦胧胧中,仿佛跟着你一起刚刚从梦境里走出来一般。
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谈及佛手香,说:“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说得真好,但还不够尽好。佛手放几天后,那清香仿佛音乐的展开部一般,渐次高潮,形成华彩,变得香气扑鼻,是特别的香味,难怪要把佛手供奉在寺庙的佛祖面前。沈复说佛手是君子之香,只说了第一层;佛手更属于天香,才是更上层楼。
果香,从来不愿和花香雷同,也不愿攀附花香,去借水行船,招摇自己。佛手取名,有一个佛字,是对佛的礼拜。这一个佛字,是神来之笔,让佛手的香气中有了静静的禅味,在秋之果香中拔得头筹。
二
秋天的花香,最喜欢的是桂花。
那一年,在剑川的石宝山里过中秋。石宝山是一座古老的山,山林茂密,古木参天,石窟岩画和寺庙相互辉映,在南诏时就香火鼎盛。在这样苍郁古老的山林中过中秋,一下子,让中秋这个古老的节日意味别具,似乎这样古老的节日,只有在这样幽邃的山林中,在这样古老的桂树下,才相得益彰,才有了节日厚重的“包浆”和真正的味道。
中秋之夜,大家围坐在一起喝茶,吃云南的火腿月饼。四周是一片嶙峋的山崖围成的一处山坳,地面上有几株老桂花树相围,粗壮而高挑,绝无江南桂花树的小巧玲珑,密密的枝叶闪动间,天上的一轮明月似乎也跟着在动。浓郁的花香,弥漫四周,扑面而来,沾衣带襟。
从来没见过这样古老的桂花树。从来没闻到过这样浓郁的桂花香味。
忽然,一阵清风吹过,我看见,我的茶杯中飘落进几朵桂花,金色的细碎桂花,在月光和夜色以及茶水三重晕染下,显得那样温婉可人。而且,我发现,不仅我一人,很多人的杯中,都落进桂花。
想起辛弃疾的词:“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自是最美最有情致的中秋与桂花了。虽然我的杯中没有月亮,但花在杯中。如今,花已不见,但香在忆中,依然那么浓郁,照郁达夫形容桂花香气,那是有些“浓艳的香气”。
那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古老的桂树,也再没有闻过这样浓艳的桂香了。
这些年,每年秋天颐和园都举办桂花展,那里有清朝时种植的百年老桂。每年我都要赶去寻桂闻香,但是,都觉得赶不上那年在剑川看到的桂花,闻见的桂香。虽然它有清朝的百年老桂,剑川那里却是南诏时更老的桂花树。老树的香气,犹如陈年老酒,有了时间酿造的加持,才大不一样吧。
三
秋天,我爱到郊外转转。远离城市的喧嚣,秋的香气,才显示出本来纯朴地道的韵味。
那天,去了一趟城外凉水河畔。这几年,那里沿河两岸已经园林化,毕竟有好多老树木依然健在,原始的野味和乡间的乡土味,还是一般公园难以见到的。那里未加修剪的槐树、野柳树、榆树、栾树、白蜡,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很多树,以及野花野草和河边的芦苇,金黄或火红或依旧青绿,错综交杂,铺展展的,挥洒在蓝天之上,倒影在河水之中;夹杂着带有泥土腐殖质的气味儿和河水腥却湿润的气味儿,扑面而来,更在一般公园难得一见,难得一闻。
记得读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写的自传,他说:“人们到大自然中去,通常是去休息,我却认为,人必须经常生活在大自然中。”为什么人必须要经常到大自然中?他认为,到了这里,“我特别强烈地感觉到人和大自然的友谊”。这种友谊,更多的是大自然对人类无私的友谊,是大自然对人有一种独有的抚慰作用。这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绝无仅有的赐予。
这样的说法,和如今流行的“公园二十分钟”的心理疗法,是相似的。到郊外,到乡间,到真正的大自然中,看看这样难得的秋色,沾沾这样纯朴的气息,闻闻大自然带来真正的秋香,你会感到,大自然给予我们这样独有的抚慰作用,比在“公园二十分钟”,还要管用,还要难得,还要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