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有一条通江街,就在我从前住处附近。通江街其实望不到江,就像它的名字所说的那样,是通江,一大片水域通向长江。
街是岔街,麻石铺面,从一座高桥的桥堍处婉转而下,一节一节,两边是古民居,青砖灰瓦人家。
有一家旅社,客房紧凑、逼仄,当然就叫“通江旅社”,会是什么人住在这儿呢?或者说,这家小旅社,客从何处来?
路走到尽头,是一处水泊,几条河的交汇水域。那些交汇的水一起,手挽手,往南流,它们要汇入东西走向的长江。
可以这么说,这是一次水的“投奔”,少量的水,投奔大量的水;大量的水,投奔更大量的水;更大量的水,投奔浩渺的水。
虽然望不到江,但能够感受到江的脉动、江的呼吸、江的颜色、江的气息。早几十年,江闸放水,长江里的水就流到这一片水域来了,这是溯流,也可以理解是一次反哺,江水浩荡,浑黄的江水,把几条河的水都带黄了,水势迅速抬高上涨,淹没了一节一节的台阶码头。那时候,我在码头汰衣,明显感觉得到水流在加速,从我的小腿肚上冲撞而过,我知道这是江水,流入内河的江水,有着野马脱缰一般的性格。
可以想象一片孤帆远影。谁人弃岸登舟,往远方而去?通江街的尽头,是一处留白,一座城的如画留白;是一片空间,一座城的想象空间。我想过,这座城来过范仲淹,来过孔尚任,却没来过李白、杜甫、王安石、欧阳修……他们在江的对岸止步,在江边吟诗散步,江月曾经照何人?只留下江水流逝后的怀想。
通江街,如何“通”江?或许会有一条鱼,往远处游去,往深水区游,它一直往前游,游过大河,最后游进江。
一个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芦荻萧瑟的水边支一张网。他在静静守候,守候那江鱼应声落网。一张网,会捕到江里的鱼。江鱼与河鱼,还是有区别的。
雨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密密下起来,晶亮的雨丝打在麻石路面上,溅起一层淡烟。石板街上有天青色,有人打伞,行色匆匆,身影消失在树影空幻处。
一个外乡客,走过这条街,如果想望江,那他可能要失望,长长的麻石老街两侧,有的只是老屋旧宅,门枢吱呀的寻常百姓人家。
江还远着呢,有三十里水路。坐船,得小半天,喝茶、赏风景,节奏慢悠悠。但通江街的存在,它就是古城里的一条普通街巷,却又给人一个有弹性的猜想空间。
通,有顺畅、通达、够着的意思。通江街的“通”,是气流贯通,水流贯通,大河浩荡。畅达的水,一直往前流,能够到达任何地方;也隐喻有水,可流淌四面,通达八方。
在通江街望“江”,还望到什么?看到日头光影慢慢地移过墙头,投射在一座老房子上面,房子的檐下有一扇窗,窗里站着一个男人,这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口,只有他的眼珠转动时,才知道里面站着一个人。窗口是一幅肖像画,这个男人站在画框的中央,这样的场景构成通江街老民房里的人生百态。
在通江街望“江”,虽望不到江,但是却看到一堵老墙上爬满了凌霄花。老墙斑驳的风痕水渍如地图,凌霄花娟秀、艳丽,一袭轻盈,随风灵动,姗姗可爱。老街、老墙,也因有了凌霄花这种植物而立显生机。
生炉子的烟,是这条街上驱之不去的人间烟火。那些烟,或浓或淡,飘飘悠悠,从街的这头飘到那头,飘到街的尽头,消散在那一片水泊之上。
叫卖的吆喝声,也是巷子里经常出现的声响。这样的一种市声,显示着小城的农商属性。推板车的小贩,卖些山芋、胡萝卜、香瓜、菱角等小城周边乡村特有的土产,比如菱角,要买城河里的六角菱,山芋要买坝爪(水边凸伸出的田块)上的。
一条街,折射出水文、方位、风情、文化与地理。一座城,因此而水意潺潺,灵动有序。
君不见江,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得到江的存在,水流的婉转浩荡。
从这个意义上说,行至通江街,乡人意蕴翻涌,目虽不亲见帆樯动,胸中却藏万千流绪。
地名、街名,包含一个地方的神思与向往。心连无穷处,该是多么美妙的心灵体验。
题图摄影:皎 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