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吧,深圳印章收藏家罗云亭先生赠给我一枚印章,印文是“与木石居”。他说,看了我家“上司”李瑾的“我拓我家”展览,发现展品里的大量拓片,除了木头就是石头。他就找出这枚出自名家的印章,说是送给我家再合适不过了。这是一块极普通的青田石印章,治印者却极不普通:边款上分明刻着方介堪的名号,篆刻大师无疑。云亭先生也直言相告,这枚印章有个残缺,石字的上边一横崩掉了一块,那就无法编入他的《锄月庐藏印》了,正好转给我们,也算是得其所哉了。
我回家把印章交给“上司”,她一见就喜出望外。我家“上司”生活俭朴,不喜张扬,从来不戴金银首饰,甚至连耳洞都没扎过,却唯独偏好木头和石头。先说木头:家具自然都是实木的,还四处寻购花板和木雕——家里墙上挂的、案上摆的、墙角堆的,触目皆是;论起产地,什么浙江东阳的、广东潮州的、云南剑川的,林林总总,如数家珍;说到品种,什么紫檀的、酸枝的、黄花梨的、黄杨木的,件件都有说道,直说得眉飞色舞。至于石头,就更是痴迷入骨——人家装修,楼梯下方的狭窄空间一般都会做成储藏室,李瑾偏要做成一个“池子”,不放水,专放石头。也不知她从哪里买来一大包黑白石头子,死沉死沉的,“哗啦”一声全都倒进“池子”里,从此家里多了一个“石头空间”。公务出差或者外出旅游,无论去哪里,总要带些有特色的石头回来,直接扔进“池子”里,十多年下来,这个“石头空间”里存储下无数记忆的密码——这是黄山石,这是泰山石,这是庐山石;这是新疆的,这是青海的,这是甘肃的;这是戈壁石,这是大化石,这是黄蜡石……家里的空间并不大,她却搬来一座座新旧石雕,有菩萨像,有仕女像,还有一对半人高的石狮子。那年在北京高碑店古旧家具市场,偶然发现一块半截碑头,上面刻有佛像和梵文符咒,我认出这是云南大理顺荡一带白族墓地的石刻墓碑风格。她端详半天,说了句:“嗯,这个可以拓。”当即,连价钱都不讲,直接刷了卡。我说你也太着急了,这东西未必是真的,况且也不值这个价。她却说,我喜欢,这个图案很少见,拓出来保准好看!原来人家的评价标准是“审美至上”。更离谱的是,她在山东水落坡相中了一块石雕《鲤鱼跳龙门》(见题图),怕送货途中有磕碰,直接装进了小车的后备箱。可是没想到,装车时,有商家几个小伙子帮忙;卸货时,却只有我和开车的朋友来“干活儿”了,几百斤的石雕搬进家门,路虽不远,也有电梯,却硬生生把我肚皮“憋”出了“疝气”,也就是用力过猛,把腹膜撑破,肠子流出来了,不得不住进医院做手术“修补”窟窿……
不过,说句实话,在“上司”的影响下,我也渐渐对木头石头生出了感情。对她的癖好不仅理解,而且共情,甚至情愿参与其中。毕竟,木痴石癖,自古便是文人雅好,难得遇上这么一个“不爱金银爱木石”的老婆,那岂不是中了人生的“头彩”吗?
你还别说,这些积年累月收藏的杂木乱石,在李瑾筹办“我拓我家”拓艺展时,确实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花板、石雕、木刻对联,等等,都成了她拓包下的“创作题材”,甚至早年收来的那几块老榆木板,也被她拿来制成了“木纹拓”——前不久,我看到某网络平台里推介一位名叫斯蒂芬·金的外国艺术家,专门拓印木桩纹理,还成了独树一帜的名画家。我就暗笑:这种创作方式,俺家“上司”早就运用到“我拓我家”的展品中了。还有那块顺荡佛像碑头,也被她精心拓了下来,好多艺术家朋友都喜欢这件拓片,在上面题诗作画抄佛经,皆成独特的艺术品。至于那块让我撑破腹膜的石雕《鲤鱼跳龙门》,不光在展览时广受好评,还有不少家里有孩子正在考学的朋友,点名让李瑾再拓一纸给他们,还特意点明要用朱砂来拓,为的是要讨个好彩头。
李瑾的拓艺作品集《我拓我家》在2016年由西泠印社出版时,“木头”和“石头”被单独编为两个单元,占据了其全部拓艺作品的“半壁江山”——这绝对是当初购藏这些木石杂件时始料不及的。
我在给这些拓片题跋时,常常写明是“题于寄荃斋”。寄荃斋是我书斋的雅号。上世纪80年代在天津寓所,挂的是范曾先生题写的斋名;90年代迁居深圳,寓所里挂的是我的书法恩师宁书纶先生题写的斋名;退休以后,自岭南回到北京定居,书斋还没挂上斋名。我本来想得简单,再找出一张书画家题写的“寄荃斋”名号(我存有若干张),裱好装框,挂上便是。可是,李瑾显然不太情愿。曾记得,在深圳房子装修完成时,因为她设计好在所有的房门上都用家人的印章放大刻木作为装饰,结果巡视一圈,却发现两层楼一共九扇房门,只有厨房和厕所的门上镶嵌着李瑾的印章,而我和女儿的书房、卧室,以及公用的客厅、单元门乃至起居间的门上,都是用的我俩的印章。她笑着自嘲说,瞧瞧,我把所有好房间都奉献给你们了,只给我自己留下了厨房和厕所。如今,北京的新家已入住快十年了,我蓦然醒悟到:确实应该考虑一下“上司”的“合理诉求”了。
自然而然的,我想到那枚罗云亭赠送给李瑾的印章“与木石居”,这不是一个现成的斋名吗?对,就叫“木石居”。李瑾对这个斋号十分赞赏,认为是名实相副,正中下怀。我进一步跟她解释说,任何斋号都有斋主寄寓其间的特殊意义,而“木石居”的原意,源自《孟子》的一段名言:“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意思是说,舜帝与山野之人的不同之处,就是乐闻善言,乐见善行。这就比单纯讲亲近自然,亲近木石,更多了一层亲近善言与善行的意味。李瑾闻知,点头赞道:“嗯,这就更有深意了。行,就是它了!”
“上司”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斋名既定,她马上就约请深圳著名篆刻家陈浩兄为其治印一方。我建议她别只刻“木石居”三字,因为古代文人的斋号印,大多要刻上某某斋主,你这方印可否刻成“木石居主”?她摇头说,“居主”二字不好听,容易让人联想到“户主”之类的。我细细咂摸,确实觉得不够顺口。再一动念,忽然想到“木石居士”,这个怎么样?李瑾说“居士”不是佛家人吗?我又不信佛。我笑道:“其实,很多文人都喜欢用‘居士’来做名号,比如苏轼自号东坡居士,李清照自号易安居士……”一听到这两个名号,李瑾登时笑了:“苏东坡和李清照,这两个人我都喜欢,行,我就叫木石居士啦!”
很快,陈浩兄就把一方小印刻好,我们回深圳过年时就拿到手了。李瑾还请深圳著名书画家周凯先生题了一幅斋名,这幅题字就准备挂在深圳寄荃斋了——这样一来,她也就不用再抱怨只“占”厨房和厕所了。至于北京的新居,她专程赴津,请老友尹连城先生题了一幅——为了体现其女性色彩,还特意挑选了一种淡粉色的洒金色宣纸——当日携归京城,当即寻觅大小合适的镜框,当晚就高悬于书房的门楣之上。她让我给她拍张照片,连夜发给了尹连城先生。连城兄翌日清早回信感叹:“你们也太快了吧!”
我回复曰:“这,就是俺家‘木石居士’的风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