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里的钓叟,多是一根竹竿、一笠烟雨,坐在水天最空阔处,像把时间也系在钓钩上,任它浮沉。看久了,会觉得那并非老翁,而是山水自身探出的一根钓线,轻轻钩住千年后观画者的目光。
最早遇见的是南宋马远《寒江独钓图》中的钓叟。天压得很低,只剩一叶扁舟,船尾蜷坐一老叟,竿头悬着一根细细的黑线,斜斜插进空白。那空白不是纸,是寒江本身,是雪后未说出口的冷。马远把“无”画得比“有”重:水不勾波纹,天不描云痕,却让看画的人听到冰层下暗涌的水声,听见雪片落在斗笠上的轻叹。
再往后,元人吴镇笔下的钓叟换了风格。他爱画《墨竹谱》,也画有《渔父图》。纸本上的江南水色,被他用湿笔晕染得几乎要滴下墨来。老翁把桨当枕,仰面躺在船头,斗笠盖住半张脸,只露一截白胡子。吴镇在题画诗里写:“忽闻渔父唱,聊发棹歌声。”原来那船板是琴,桨是弓,水声是过门,他把自己也放进曲子里,让“唱”与“听”互文,让观画的人成了隔岸的知音。
到了明代,沈周(号石田)把钓叟请进册页,给了他一座“城市”。在《吴门十二景》里,石田翁画阊门外的运河,石栏、拱桥、酒旗、纤夫,一样不缺;而柳荫下,却蹲着一位蓑衣老叟,竿头垂线,距市声仅若丈许。沈周用淡赭在柳后抹一抹远屋,像给红尘加了一层纱,让“闹”与“静”只隔一纸。那老叟不避世,也不入世,他像一枚被岁月磨圆了的卵石,静静硌在城市的掌心。
石涛的《春江钓叟》,泼墨横扫,水纹像被风抽乱的头发,柳条是墨痕甩出的鞭梢。钓叟不在船中,竟蹲在一块仅可容足的流石上,石被水拥着,像一枚巨大的黑色印章,盖在春水的信笺上。老人背对观者,蓑衣用干笔焦墨,擦得沙沙作响,仿佛一抖就会落下一阵墨雨。石涛题:“一竿在手,万象皆钓。”让老叟在激流里坐成一座不动的小峰。
中国画里的钓叟,是庄子的濮水,是严光的富春江,是柳宗元的“孤舟”,是张岱的“湖心亭”……他们都是在水边把自己放下、又悄悄捡起的人。山水的空白处,总留一截无钩之线,让后来者把各自的“放不下”系上去。于是,我们隔着绢素、隔着岁月,与那位老叟互为倒影——他钓的是“无”,我们读出的却是“有”;他坐成一块“静”,我们心里却翻涌着“动”。
有心摊开一张宣纸,学古人点染。墨未干,已先问自己:要把那位钓叟安放在何处?是马远的雪,吴镇的雨,还是一处树荫?其实,笔在悬停间,心中已有一汪水;水静到极处,自会有一根黑线,从纸背缓缓垂下。那一刻,我就是钓叟,有许多流年旧事,正轻轻咬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