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底,我调到天津日报社当记者,报社就在鞍山道上,离劝业场不远。刚好劝业场二楼的天祥旧书店恢复营业,我的淘书主战场也就到了天祥。天祥是津门旧书业的核心地带,历史悠久,名气也大。我很喜欢那里的气息,带着旧书特有的那种淡淡的纸霉味儿。人们在这里闲聊着,寻觅着,这种氛围在劝业场人流熙攘、叫卖声喧的大环境中,可谓闹中取静,别有洞天。
关于天祥的回忆实在是太丰富了,至今我书架上那些于上世纪80年代购入的旧书,大多就来自天祥。我的第一部《史记》是在天祥的古籍书店里“凑齐”的。我最初在店里看到的《史记》只有三册,分别是第三、第六和第八册,而这部1959年由中华书局点校初版、上世纪80年代初重印的《史记》共有十册。当我把那三本零册交到收银台时,那位老店员翻了翻说:“小伙子,这书不全呀!”我不无遗憾地说:“是啊,我找了半天,只有这三册。没办法,先买下吧,以后再凑齐。”老店员说:“你个人要凑齐十册,不易。这样吧——”他冲着里边招呼道:“王姐,这小伙子想买套《史记》,咱这儿不全,你想法儿给他凑齐了吧!”那位王姐40岁出头,一只眼睛略有斜视,这是我对她记得最牢的一个特征。她爽快地答应老者的“指令”,转脸问我一句:“书找齐了怎么找你?”我把单位的电话号码告诉她,她略显惊讶地说:“呀,你在天津日报社工作?干吗的?”我说当记者,她更惊讶了,“这么年轻就是记者啦?不简单呀!”我有点不好意思:“刚去,刚干,还没干好呢!”那老店员闻听也插上话来:“我就说嘛,小伙子一进门,我就觉着有点意思。年轻人有出息,就得多看书。以后你常来,保准有好东西等着你!”
这一幕给我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以至于30多年后还津津乐道,这类事情已被打上深深的时代烙印——只有在那个时代才会引发那些对话,店员和读者之间才会如此心心相印。不到一周,王姐的电话打来了,说书已经凑齐了。我骑着自行车飞奔而至。那位老店员告诉我,为这十册书,王姐跑到总店库房去找,还去了门市去找,一直凑不齐。今天上午正好来了个卖旧书的,里边也有几册,这不,齐活啦!我翻看着这套《史记》,高兴得不知说啥好,当即提出按照原定价交足书款。王姐笑着瞥了一下那位老者,“问问我们头儿,看他收你多少钱。”那老者不假思索地说,按老规矩办,五折卖给你啦!当我提着包装得整整齐齐的书袋离开天祥时,兴奋之余,竟然涌起几分感动。我知道,我与天祥的书缘从此再也解不开了。
还有一回去天祥古旧书店,看到架上赫然摆着一套《全唐诗》,除了第一册有些磨损外,基本上是八成新。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书啊!可一询价格,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儿:全套25册,定价为58.5元,按店里最优惠的规定打六折之后,尚需35元。我当时月工资只有37元,抚书而叹,无可奈何。这时王姐走到我面前,知道我在担心价格,说你等等,我给你问问能不能优惠。过了几分钟,她一脸喜气地回来说,小伙子,别着急,我跟头儿商量了,你现在有多少钱就先交多少,书先拿走,有钱了再来补交,你看怎么样?我自然是喜出望外,把衣兜里所有的零票钢镚儿抖搂出来,只凑了十多块钱。王姐说,行了,不少啦!说着她麻利地把25册书分装成两包,递到我手上,并低声嘱咐我:“别急,慢慢来,有余钱了再来补交,有我,没事儿!”
那天晚上,我就着暗黄的灯光,一本本地翻阅着浩繁的诗卷,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满足。在这套书最后一册的尾页上,我写下这样一段跋语:“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六日下午,购自劝业场古籍书店,是时恰逢该店特价优惠六折,然亦需付洋三十五元之多。余索遍行囊,以生活用款充之。归来示妻,妻悦然,而逐一装封,讫。记于灯下。”
从此,这套书成为我的案头必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