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健在时,经常一起赏析诗词,母亲毛淑仁或读或抄,父亲周汝昌或书或释。记得2002年的春天,每到晚间,父亲即请母亲帮忙“做书童”,询问母亲写些什么词句好。母亲提议:“还是你的本行本业,就写题红楼的诗,岂不比别的更有意思?”这话触动了父亲的情怀,一时兴起,就答道:“好,你念一个红楼人名,我就题一首七言绝句,即席即兴,口占信笔,不打草,不停顿,不苦思冥索,不敷衍凑句,不引用自己原来的诗句……试试才思还能如昔时的‘倚马立成’否?”就这样,他们开始了这个“作业”计划。成果就是后来出版的《诗红墨翠(周汝昌咏红手迹)》书法集,收录了母亲亲定、父亲手书的120多幅诗词手迹。
不仅如此,父亲还曾应母亲之嘱,留下不少诗词讲解稿。那时,母亲览书选诗,择出自己喜欢的诗词,一首首地用大字写在纸上供父亲讲解。父亲则按母亲要求,一首首地为她讲解。父母亲喜爱古典诗词如此,其乐融融乎。
在此挑选父亲这本书法集中所收三首诗的赏析文字,供诗词爱好者同览。
贺知章《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碧,本是青绿色的玉石,诗文艺术中用以写色彩时则特有一种意味,或空明或澄澈,至有各种颜色,绿者青者碧者,实皆不同,此处只是形容嫩青浅绿之间的佳色。
中华诗人极爱垂柳,最早自《诗经》即已有“杨柳依依”的名句。本篇以碧玉喻其色彩,以丝绦譬其状态。着一高字,尽显柳丝之长,直至第三句方才点醒此玉此绦,皆是专写柳叶的风致,然而随即又生出想象:这样可爱的绿叶,忽然出现于枝柯之间,是何人巧手裁剪而成的呢?
不是琢玉的良工巧匠,也不是制衣的秀女闺媛,而是早春的和风淑气,如同一把妙剪,剪出了这般奇迹。
通篇明白如话而又诗境如画。此乃唐代诗人的共同擅场之域,天然佳致。
大匠能参造化,天巧也似人工,二者常常互喻,这是艺术上的一种妙理,最耐人思。
张九龄《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从古至今,爱月是中国人文化心理的一大特点,如几千年古历即月推历,故名阴历(今之农历,相对太阳历而言;今之所谓公历即太阳历,西方所用)。如神话所说的月宫、广寒殿、嫦娥、玉兔、桂树……充满诗意。故每见月而兴思,引发诗人无限情怀。
此篇写月,写人,写情,写思,事事俱到,笔笔传神,真是佳作。人见月而彼此思念,一月当空,千里同望,而分离之感,溢于言表。
因见月而相思,缘相思而无寐,故云“遥夜”“竟夕”。又写光满,写露滋,全是长夜不眠的况味,遂夜久则烛尽,宵深则露湿,诗人之感觉极为敏锐细致,方生佳句。
一结二句,尤见情深——月华如水,而无法把握,故曰不能将一掬月光赠君于千里之外,如此只得勉强就寝,希望还能入睡,梦中则与君相聚,欢若平生;佳期者,是说得以重逢再会的吉辰良日。全篇气韵流转,神采照人,精华永在。
王维《田园乐七首·其六》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桃红柳绿,花落莺啼,一片芳菲淑景,美好风光。四者是美好春日的眼前习见之物色,又是文辞上人人常用的语言,如落在庸笔陋句中,最易沦为俗套陈言;而试看王维这位大诗人是如何把“四常”写得这般美妙高超——
宿雨给桃花增添了一倍脂红,朝烟使柳丝加上了分外的润绿,而家童不扫落花,惜之乎?懒惰乎?不知谁能解得真义?言外山家田舍,本无多大的礼法,童子留花,无人督责。雍雍穆穆,物美如一。
山客者谁?诗人自咏乎?咏人乎?也不知谁能确释?天晓晨晴,黄莺啼处,红日已高,而山客犹然睡得甜美。赞田园之生活,鄙仕宦之奔竟也。此六言诗,别具风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