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包的粽子,是我童年最鲜润甜美的记忆。
我的家乡是位于京杭大运河边,素有“北国小江南”之称的千年古镇杨柳青,这里湿地池塘众多,芦苇丛生。每当端午临近,爸爸便会踩着晨露去运河边的苇子地劈芦苇叶,他说,这粽子叶得带着点儿河泥的苦味儿才是正宗的杨柳青口味,煮出来的粽子香才能“勾着”熟悉的大运河的魂儿。
好奇的我偷偷把一片妈妈刷洗干净、煮软后浸在清水中的芦苇叶塞进嘴里嚼,想知道河泥味儿是什么味儿,没承想是满嘴的清香!但是细咂摸吧,确实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儿。芦苇叶粗糙的叶片扎得我直咧嘴,妈妈见了连忙把叶子从我嘴里扯出来,揉着我的脸笑着说:“哎哟我的傻闺女,你当是祭灶的糖瓜呐?这是镇五毒的箭!好悬没把你的小嘴儿扎破了。”说笑间,爸爸端着一盆用碱水泡好的糯米走了过来。
那盆里的糯米泡得发胀,一颗颗圆滚滚、白生生,像小珍珠似的。妈妈捞起糯米用大拇指轻轻一捻,小珍珠瞬间碎成了更小的珍珠,妈妈说这样糯米就泡好了。我趴在灶台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包粽子,只见她把两片芦苇叶子交叠在掌心一拧一扣,眨眼间就卷成了个喇叭筒;她左手托着叶筒,右手捞起糯米往里填,填到一半放两颗红艳艳的大枣,再继续填满、压实,然后顺势一卷,用浸湿的粗棉线再缠上几圈儿,牙齿咬住线头一拽,最后打个结实的结。妈妈的动作又快又漂亮,上下翻飞的手指好似魔法棒。就这样,一个棱角分明的粽子包好了。
妈妈把粽子放在我的手上,那粽子水津津、凉森森的,像一座湛青碧绿的小山,又像初春南墙根儿刚刚破土的嫩芽。瞧着瞧着,我高兴地说:“妈,我也想包一个。”妈妈把我揽进怀,将一片芦苇叶放在我的掌心,那芦苇叶似在跳动,活像一条刚从运河里捞起来的小青鱼。我的小手在糯米堆里打着滑,米粒在指缝间逃来窜去,想学着妈妈的样子手指翻飞,一不留神,喇叭筒差点儿脱“手”而出,好不容易卷起来,粗棉线又缠得歪歪扭扭,把个粽子勒成小脑袋大肚子,活像歪脖子葫芦。我有点儿不好意思,红着脸想挣脱妈妈的怀抱,妈妈却把我搂得更紧了,说:“挺好的呀,米都没漏出来,我闺女真棒!”一转身,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串香囊,别在我上衣的后大襟上,五颜六色,怪好看的。
煮粽子,爸爸最拿手。他将粽子一个个码进大铁锅,青玉似的棱角刮擦着锅沿儿窸窸窣窣,灶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噼啪啪。爸爸往锅里添了几瓢凉水,刚好没过粽子,又从盐罐里捏出几粒粗盐,手腕一抖丢进锅中。爸爸说,这样可以让粽叶的香味儿扎进米芯儿。用食用碱浸泡可以使糯米更加软糯,口感更为细腻,再以盐来增香增甜。难怪妈妈包的粽子那么好吃,原来有这么多门道呢。爸爸聚精会神地守着灶膛,火光映照着他浸汗的额角,汗珠子摇摇欲坠,映着灶膛闪烁的红光,像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琥珀。
文火慢煮了约莫两个小时,妈妈笑眯眯地端着一盆凉白开水走了进来,掀开锅盖的一刹那,雪白的蒸汽“呼”地一下蹿上房梁,粽香裹着苇叶的气息撞成一团香美的暖雾,缓缓飘落,慢慢散开,渗进灶间斑驳的砖墙和木梁的缝隙,也钻进了我记忆的角落。
妈妈用笊篱把粽子捞出来投进凉白开水里,滚烫的粽子遇见冷水激灵一颤,青碧的叶壳便褪色成暗沉的黄绿色,棱角却更加挺拔。那只“歪脖子葫芦”粽子被妈妈单拎出来放在小碗儿里,她和爸爸一人一半分着吃了。我想,那只粽子长相虽不十分俊美,但肯定也与别的粽子一样香甜,不然爸爸妈妈怎么会一边吃一边对着我笑呢?
又是一年端午将至,我已离开家乡,远在千里之外,年迈的双亲也包不动粽子了。视频时妈妈举着手里的粽子说:“你看,超市卖的粽子甜得发腻,粽子皮像湿乎乎的牛皮纸,糯米也没煮透。”爸爸接过话茬儿,“何止是没煮透,压根儿就没啥味儿,那真空包装的粽子,它就没有魂儿啊!”这话让我心头一颤,是啊,那些生产线上产出的粽子,永远不会有苇叶上沾着的晨露,不会有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更不会有大运河的水汽氤氲。童年记忆里的粽香,带着妈妈掌心的温度,是活生生的,会呼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