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端午的诗词中，我最喜爱的是苏轼的《六幺令·天中节》。不仅因其“汨罗江渚，湘累已逝，惟有万千断肠句”对屈原那种悲凉壮烈命运感的直抒胸臆；不仅因其“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凭吊祭江诵君赋”对屈原爱国精神和高洁品格已在民间弘扬开来的欣喜和快意；不仅因其言简意赅、力透纸背地写出了端午文化之魄；当然也会心悦诚服地感叹，他于寥寥数语中生动鲜活地展示和记录了缠虎符、挂艾叶、插菖蒲、放风筝、包粽子、饮雄黄酒、赛龙舟等端午民俗之趣。还有，完全是出于我个人饮食偏好与苏轼所咏粽叶而产生的感同身受，更认为他仿佛在不经意间披露了“端午粽食之魂”的奥秘。

　　“虎符缠臂，佳节又端午。门前艾蒲青翠，天淡纸鸢舞。粽叶香飘十里，对酒携樽俎。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凭吊祭江诵君赋。”《六幺令·天中节》上半阕写端午佳节特定食品粽子时，全然不提粽米之糯、粽馅之甜、粽形之美，而唯褒粽叶之香，窃以为此种体悟确乎精妙，由此觉得自己与苏轼颇有共鸣。

　　本人喜粽，无论春夏秋冬，总会隔三岔五沿大沽南路蹽出一站地，到一家老字号食品店外卖窗口买几只粽子。售货大姐见我好这口儿，便建议：“咱这儿切糕也倍儿棒，性价比还比粽子高，要不您换换口儿？”我笑谢美意：“呵呵，粽子贵点儿咱也买！”旁边一排队大娘嫌我太轴：“粽子跟切糕有嘛不一样？都是江米、小枣、豆馅，不就多了几片叶子嘛！”“嘿嘿。”我有点不好意思，“吃的就是这叶儿！”我想表达的完整意思是“其实特别想吃的就是粽叶的味道”。

　　于我而言，粽叶的清香是其他美食无法替代的。专家说，粽叶的香来自叶醇和叶醛这两种化学物质，我宁可认为粽叶是我们的先人对子孙后代的馈赠，是他们于大自然中为后人精心筛选的原生态芳馨。没了粽叶的香，粽子也就失却了魂，所以我才对苏东坡所写“粽叶香飘十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地域不同，粽叶的来源也不尽相同，北方大抵用的是芦苇叶，南方则多用箬竹叶，粽叶虽有异，香气却相似。先人选择粽叶裹粽，不仅满足了舌尖与味蕾的享受，也对身体康健多有裨益。《本草纲目》载，粽叶有清热止血、解毒消肿功能，对痈肿、吐血、小便不利等均有疗效。现代研究也认为，粽叶提取物含粽叶多糖、粽叶黄酮、多种维生素及氨基酸，具有抗菌、抑菌、抗氧化等作用。

　　行旅江南城市嘉兴，惊喜发现城内遍布品牌粽子专卖连锁店。对于食粽成瘾的我，可谓求浆得酒。因店中粽子不止甜口，更有我最爱的肉粽与蛋黄粽。不仅卖能拎回家蒸煮、供全家共享的生粽，也卖热气腾腾、可以堂食的熟粽，还有各种真空包装的礼品粽、酱鸭、咸鸭蛋等产品。我还有幸赶上了应季青团的上市。如果说粽叶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原生态之芳，那么青团则体现着大自然馈赠人类的春天之色。青团用艾草、苜蓿等可食用草的汁，以及冬瓜、南瓜、丝瓜的叶汁，将糯米粉染成绿色，包裹各种馅料蒸制而成，圆圆的、亮亮的，宛若一颗颗硕大的翡翠宝珠。早年自陇回津探亲，到一家小吃店品尝喇嘛糕和小豆粥，曾巧遇与青团形似色似质似的凉果，1991年调回天津后循味而觅却再未得见。本世纪初又调至北京，发现宿舍后身的一家食品店逢春季有卖青团，虽仅豆沙、黑芝麻两种馅料，但身在北地也能咬一嘴“春风又绿江南岸”的葱葱春色了。而这江南小店可不得了，琳琅满目的青团简直令人目不暇接，馅料竟达十几种，不光有传统甜馅，也有西式的巧克力、芒果、樱桃等馅料，更奇葩的居然还有香辣笋丁、霉干菜、咸笃鲜等馅料。

　　营业员见我对青团品种的丰富多样赞不绝口，便有些自豪：“粽子的品种更多，除了您在这儿买的豆沙粽、枣粽和蛋黄肉粽，还有莲蓉、椰蓉、栗子、莲子、桂圆、银杏、鸭肉、鹅肉、火腿、腊肉、干贝、淡菜、香肠、叉烧、鲍鱼、滑菇鸡肉、香辣牛肉……多得我都记不清。想吃哪种，给您预订。”恍如《报菜名》的贯口儿，听得我如醉如痴，缓了缓神儿才说：“不劳烦预订了！嗨，无论馅料有多少种，其实我最享受的倒是粽叶的味道。”营业员竟仿佛遇到知音，顺手递给我一张行业小报：“您说的怎会这么精准？看看这条报道！”该小报刊登的消息显示，2024年全国粽子市场规模首破百亿元，但随后就出现了订单下滑、营收降幅的情况，而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粽叶销量却逆袭暴涨178%。“这不奇怪吗？”我将报纸还给她。“有啥奇怪的，说明大家跟您一样，喜欢粽叶的味道，还喜欢自己动手了！”营业员将小报放回宣传品架。“的确没啥可奇怪的，咱们祖先本就喜欢粽叶的味道，九百多年前大文豪苏东坡就对粽叶情有独钟，写下过‘粽叶香飘十里’的词句呢！”“您对历史感兴趣？”“历史中有趣的故事多，所以走到哪儿都喜欢打听一下。”我说，“我看过你们的资料，多达36道工序的粽子制作技艺已经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对不对？而粽子能在此地问世也该不是偶然，马家浜文化是长江中下游及环太湖流域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的代表，马家浜遗址出土有稻谷、米粒、稻草这些实物，证明咱们这儿七千年前就开始种植水稻了。以米制粽，应该是稻作农业文化深厚的必然，对不对？”“看您懂的还真不少，又是我们的‘粉丝’客户，提点意见呗！”

　　见营业员说得诚恳，我望着四壁介绍粽子的招贴画便提了个建议：多年前去西班牙出差，在一小吃店就餐，里面没有他们的食品广告，却挂着类似毕加索风格的画。我不禁对翻译开了个玩笑：“不像餐馆，倒像画廊！”老板问明我的笑因后认真而又深情地说：“这里是毕加索的家乡啊！”咱们这里是漫画大师丰子恺先生的家乡，先生的画作《买粽子》《火肉粽子》《雄黄角黍过端阳》反映的都是家乡过端午、食粽子的民俗，非常接地气。粽食门店倘能展示这些作品，不就可以更生动地传承、弘扬粽文化吗？

　　“太好了！一定向上级汇报！”营业员兴致勃勃地说，“为了传承粽子文化，我们已经成立了裹粽技艺表演队，不光在国内到处亮绝活儿，还应邀去新加坡、日本等国表演。对了，每年端午，我们还要举办裹粽比赛呢！”

　　粽食门店的这番对话令人感奋。尽管东坡先生的“粽叶香飘十里”已对香飘范围作了一定的夸张处理，但如今随着粽文化向着海外的徐徐飘飞，“粽叶香飘千里”的景象是否也已出现了呢？   （题图摄影：沈书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