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乡村生活给了我最初的滋养,也给了我拂不去的惆怅。读作家黄孝纪笔下的系列作品,让我在那个湘南一隅的小村落“八公分村”,寻找到了自己的故乡。那里有我熟悉的乡人、乡俗和令人怀念的乡情。
◆消失的匠人
作者以《庄稼人》命名新书,但这本书又非狭隘地写种庄稼的人。“庄稼”是书中人物赖以谋生的基点,田园即家园。庄稼,又承载着不同手艺者、民俗传承者以及据此衍生围绕“庄稼”而牵连的农人的生死哀乐。
这是一本为普通人立传的书。书中所写的各色人物,无不是普通百姓。这些布衣百姓,在忙农活之余,出于补贴家用,发展出一支乡村匠人的队伍,其中有木匠、棕匠、砌匠、砻匠、篾匠、豆油匠、陶匠、阉猪匠、纸木匠……
在农耕时代,这些形形色色的匠人,在农村也是惯常所见,他们不过是比一般的种田人多了一份手艺而已。作者以其童年、少年时代的亲历,写出了这群匠人的真实亲切,他们的手艺在这片大地上或许早已消失,却又必将长久地留在作者为他们构筑的文字世界里。
在这些匠人中,确实不乏传奇者。如木匠黄庚山,双目失明,却操持着做木工的手艺。他在一间黑屋子里,靠着最简陋的工具,其中一件叫“比子”,制作出了最美的物件。这种匠心独运的创作,让我对木匠黄庚山陡生敬意。
当然,更多的匠人,所关乎的是百姓日常生活。比如豆油匠,他熬制的土酱油,是一日三餐必备的调味品。在我小时候,能在每个人家的厨房见到黑色罐罐里的土酱油,每道菜出锅前必挑一点,为一道美味注入最后的灵魂。远离家乡后,我也远离了土酱油。而随着调料品的丰富,豆油匠连同其他匠人,消失在杂草丛生的田埂深处。
时代滚滚向前,百姓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那些烙有时代印记的匠人,渐次退出了历史舞台。作者难免伤感,在对故人的追述中,这样的文字就有了生活的本色和厚重,读来如饮一杯乡村土酿,甘醇而劲道。
◆民俗风情长卷
《庄稼人》一书,还是一幅民俗风情长卷。在这里,民俗风情不是僵死的记忆,而是日常生活,人间值得。
我读到《收魂人》一节时,文字的凄厉、唯美,让我惊心动魄。作者写到一场母亲给他喊魂的情景,令人印象深刻。作者回忆,那次他大概是在村前靠江岸的水圳边吓着了,按当地的习俗,在哪里吓着了,魂就应该丢在了那里。天色近晚时分,母亲带着他去那条水圳边喊魂。作者笔下的母亲郑重其事:“那天傍晚,母亲先将家里的瓦水缸洗干净,挑来干净的井水,将水缸装满。又煮了一个鸡蛋,染成红色。预备妥当后,母亲用平日捞米饭的竹捞箕装了那个红鸡蛋,一手牵着我,走出家门,沿着田间的青石板路,来到夜幕下的水圳边。”在这里,母亲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如此虔诚,如此庄重,如此小心翼翼而又心事重重。
最为动人的是母亲为其喊魂的时刻,作者说,母亲“对着那一圳清水,猛然悲伤地呼喊起我儿时的名字”,正是这“猛然悲伤”的情态,让一个母亲的无奈、痛苦和期冀,跃然纸上,令人动容。
今天看来,喊魂当然为迷信。作者如实书写,不是要支持喊魂,而是要忠实描摹这一民俗风情,呈现它的原生态色彩。正是这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民间风俗,让村庄成为村庄,让庄稼不仅长出粮食,也长出生生不息的故事。
在《寄名》一节,作者写道:“我女儿生下后,有段时间总爱哭闹,我母亲说要寄名。按照乡俗,我带着女儿回到村里,找到德阳满,取了花名‘柏嘉’,写了一张红纸寄名帖,贴在老井边的柏树干上。”在我的记忆中,当时乡间古树上,经常能看到枝干上披红挂绿,当年只觉习常,如今再读时,竟生惆怅。
书中的渔鼓师,算是游历乡间的艺人。他们给繁忙的农耕生活带来了乐趣。我想,作者最初的文学启蒙,也许就源于在渔鼓师这里听到的一首首曲目吧。
◆最美是人情
无论写什么,作者落笔处,就氤氲出了动人的人情。
在《篾匠》一文,我被宗林认妹所打动。两个素不相识的家庭,因为“认兄妹”这一事件,带来了“走亲戚”的互动。“遗憾的是,宗林哥英年早逝。他与我大姐认了兄妹关系仅仅几年后,就因重病去世了。”正因这种遗憾,在作者童年,便也经常听到“父母念叨这一家人的好,说起那些往事。末了,总要叹息一阵”。
而邮递员,是连接乡村和外面世界的绿色使者。寒来暑往,他们不辞奔劳。一辆单车,串起了绿色的希望。邮递员雷玉才,极受人敬重和信任,他送来信件、汇款单,乡民又托付他从邮局取了钱带来。因此“邀请他到家中吃饭的人,就不少”。农村人朴实,邀请吃饭,就是最高礼节,一餐饭里包含着感激与敬意。
一切都在变化着,并非过去的就都是好的。作者对他的八公分村,有真情,有深情,也有藏在他心中未能道出的复杂情绪。八公分村是他走向世界的起点,而八公分村也是如今我们这些失去故乡的人打捞记忆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