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的风行,使纸质书信成了明日黄花,越来越多的人对它疏远和陌生。旧时信纸多由红线条由上往下,分为八行,因此,书信又称为八行书,简称八行。这种由上往下、由右而左的八行书写,蔡元培在一生中不知写了多少。这之中不乏工作及学问的联系和切磋,也有朋友间的往来问询,而更多的则是为他人书写各类不一样的八行荐牍,即八行推荐信。
乐写八行书
荐人有原则
蔡元培是民国时期的高官,担任过教育总长、北京大学校长、大学院院长和中央研究院院长等,享有广泛的人脉和推荐遴选人才的社会资源。他乐于慧眼识天下英才,更乐于帮助那些底层的平民知识分子,正鉴于此才乐写八行荐牍,多的时候,他一天要写三四十封,少的时候,一天也要写十余封。
不过,他的八行有“二不写”原则,一是真正无把握的不写,二是绝对有把握的也不写,最愿意写的是介于“有”“无”二者之间的,以确实能够达到推荐目的。他的书写方式也有两种,一是亲笔书写,这种信多是希望对方能成全满足;二是签署盖章,此类信仅进行推介,引用与否,不再勉强。
当年的北大文科学生,时任上海中华日报编辑的曹建回忆他经历过这样的两封亲笔信:
“其一是在民国二十三年五月,其时我主持上海中华日报笔政,因全体国民对日本的情绪非常紧张,每谈到外交问题时措词相当困难,曾请先生亲函当时的外交部次长代理部务的唐有壬氏,派我到美国或英国大使馆做事。其二是在二十六年四月,他有一位亲戚叶允竞君,系专攻航空机械学的,知道我在航空委员会周至柔主任处,函托代予一言。前者唐氏经由报社社长林柏面告我,如愿意到南洋各地做领事或总领事马上就可以去。但我愿进入英美各国使馆做事,目的是借此进修,而无意外交工作,谢了。关于后者我接到信时就转陈周先生,即蒙批准借重。”
蔡元培为人处世奉行中庸,既愿意对故旧亲戚周济扶助,也不是没有原则和底线。有位表亲幼年丧父,由蔡元培代为养育,后来在北大俄文系毕业,其工作就是通过蔡元培的八行书推荐而得到的。1933年,这位表亲失业了,当听说国民政府委员照例可以随身带一位秘书时,便直接向蔡元培提出担任秘书的要求。这次,蔡元培一改往常的和颜悦色,生气地告诉这位表亲:“你每次来谋事,我没有一次不给你想办法,但你也不可硬枝枝地要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啊!”
亲戚皆庸才
学生是人才
蔡元培的夫人对他的八行也有不高兴之处,因为,前来请托的亲戚,仅仅安排书记员、科员和编译员,很少能谋到独当一面的差事,夫人说他的固执在于认为“学生都是人才,亲戚都是庸才”。
蔡元培的夫人说的是气话,也是实情。北大学生、陕西人陈顾远于五四运动那年预科学业期满,因学生罢课没能参加考试回到老家陕西,之后还要回北大考试。陈顾远家居农村,家境窘困,由陕西到北京的路费难以筹措。情急之下,他找到时任靖国军总司令于右任,解决了路费。于右任还给蔡元培写了一封信,让他帮助陈顾远找一份工作或半工半读。
蔡元培读信后感到此事不大好办,因为当时北大很多毕业生都没有找到工作。他给陈顾远出主意,让他去由北大教授组成的“成美学会”,这个学会专门资助因经济问题而难以完成学业的同学。蔡元培还给“成美学会”发起人之一的胡适写了八行书,希望给予资助。就这样,从1919年下半年到1920年9月,陈顾远每月可以领取三十块大洋,这对陈顾远来说已是绰绰有余了。
北大学生梅恕曾是四川人,1922年,他得到去欧洲留学的官费资格。当时的北大有三千多名师生,平时各自忙于学业,疏于走动,且对一个学生而言,见校长的机会就更少了。梅恕曾得到官费留学资格后,经济系主任顾孟余让他去拜访校长蔡元培,认为这样做或许对梅恕曾的欧洲留学有所帮助。怀着忐忑的心情,梅恕曾叩开了校长办公室,他向蔡校长陈述了自己的想法,并希望先生给予建议和帮助。蔡元培问他准备去欧洲哪个国家留学,梅恕曾说到了德国再决定。蔡元培高兴地说,那也好,我为你写信给两个人,一个是在德国的朱家骅,另一个是在法国的褚民谊,让他们相机予你帮助。这件事给梅恕曾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晚年曾撰文回忆说:
“蔡先生身为国立大学校长,又曾做过教育总长……但当我谒见他时,他一见我便站起来,站了老半天也不坐下。他替我写的介绍信,‘蔡元培’三字写的是楷书。由此可见其毫无架子,非常谦和,平易近人。”
艺术大师刘海粟虽从未受业于蔡元培,可一直把他当作恩师和挚友,他自己就亲身经历了一件事,令他终生难忘。在他准备第二次去德国举行画展之际,蔡元培给他写来了八行短笺:“顷有北大学生王滨海、陈季堂二君,往德留学,在上海德领事馆请护照,须欲本埠有名誉之校长作保,谨以此奉烦,如荷慨允,不胜感荷。”享誉华夏的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具备这个保人的条件,两位学生拿着八行书去求见刘海粟,刘海粟当即做了保人,促成了二位学生的留学成行。
正是因为蔡元培乐于为北大学生推介,所以才有不是北大学生却自称是北大学生而来求助的。蔡元培晚年寓居香港时,有一人自重庆寄来加急信件,信中说,“学生困顿重庆,无以为生,恳请校长嘘植关怀。”蔡元培与来信人并不认识,只是阅其文字觉得是一可用之才,当即他也以加急信件为此人向重庆一个机关进行推介,这个人很快得到录用。不久,该机关登记证件时,发现此人并非北大学生,而是北京某私立大学的学生,这个机关负责人立即函告了真实的情况。
蔡元培复信说,“不必问是否北大,但看是否人才。如果是北大出身不是人才,亦不可用;如果不是北大出身而是人才,仍然要用。君有用人之权,我尽介绍之责。请自行斟酌。”结果这个人并没有被辞退。此人也因为之前没有跟蔡元培坦言,自觉非常羞愧,来信向蔡元培道歉,并感谢他的提携。蔡元培非但没有责备,反而勉励此人努力工作,不必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人无尊与卑
愿为弱者言
杨亮功任安徽大学校长时,蔡元培写来一封八行,向他推介一位教师。时值学期中,再安插人员,会影响教学。杨亮功回信告之:“等到暑假,再行设法。”暑假中,杨回上海遇到蔡元培,事隔数月,杨亮功早已忘记,可没想到蔡元培见面就问:“我介绍的人怎么样?”并说:“此人就在上海,我明天叫他来见你。”回到安徽,杨亮功遂聘请了此人。
一次,杨亮功带着疑惑问起他和蔡元培的关系。从蔡元培的叙述中杨亮功才知道,此人是安徽人,与蔡元培素昧平生。只是在京沪列车上同乘一次车,且对面而坐,相互问询后,此人告诉蔡元培自己是学中文的,并把自己的一本文字学著作拿给蔡元培看。他还说现在失业在家,心里很着急,颇想教书,并请蔡元培介绍去安徽大学任教。蔡元培浏览了他的文字学著作后,认为他是有一技之长的人才,愿意介绍他去安徽大学任教。
1927年2月,北伐军攻克浙江,蔡元培由上海来到杭州。此时,许多青年踊跃参军从政,他们都来找蔡元培,希望经先生介绍以遂自己的心愿,而这些被推介者大多不是北大学生。一天晚上,一位青年画家求见,蔡元培立刻见了他,这位青年拿出自己的人物花卉画作,让蔡元培浏览,并请求为他介绍工作。看过画作,蔡元培期许地笑了笑,问他能否画宣传品。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蔡元培拿起笔就替他写了八行书,介绍他去找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总政治部主任,请求予以录用。过了几天,蔡元培还为此事让人去催促。
刘海粟还遇到过这样的事情,1932年4月,刘海粟接到蔡元培的一封八行书,专门为一位失业工人在上海美专谋一份工作。信是这样写的:
海粟先生:
径启者:绍兴人陈福,人极诚笃,曾在绍兴中西学堂及上海暨南大学服役,于学校各役颇为熟练,现因失业,亟谋工作,学校新增中学,或需雇校役,特为介绍,请留用为幸,专此并祝
艺绥
蔡元培
刘海粟对此感慨极深,他说:“当时中国地位很高的大人先生们,有几个人想到为失业工人找口饭吃?蔡先生最识人,陈福后来在校服务,十分忠诚。”
其实,蔡元培也不愿为这些琐碎的事情所缠,他曾说:“我是一个比较的还可以研究学问的人,我的兴趣也完全在这一方面。自从任了半官式的国立大学校长以后,不知道一天要见多少不愿意见的人,说多少不愿意说的话,看多少不愿意看的信。想每天腾出一两点钟读读书,竟做不到,实在苦痛极了。”
蔡元培的乐为八行荐牍,很是不为一些人理解,说他是好好先生,滥情卖好等。其实,蔡元培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是严肃不苟的,正如上海中华日报老友王云五所说:“(蔡元培)多年以来对于推介之请求既然是来者不拒,一旦予人以峻拒,定然使受者万分难堪。”1930年秋,国民党某省政府改组,一个北大学生请蔡元培向蒋介石推荐他,并托老同学联名致电其促成。蔡元培很快给了回电,只坚定的一句话:“我不长朕即国家者之焰。”
蔡元培是位学者型的官员,骨子里沉淀的是中国的世俗伦理。推己及人,乐善好施,由此可见他的一颗蔼然仁者之心、他的慈祥诚恳的平民化作风。最令人感动的是,他的身上总有一股暖暖的人情味,他甚至可以为一位失业工人写推介信,这也是他能广为各阶层人士所敬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