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其人。要读懂一本书,较好的方法是先理解作者,并探究他为何以及如何写书,而后反思自身,去遮蔽,明视域,将书中知识见解化为己用。
阿坚是传奇人物,青年时期就经历过大事。他是诗人中的旅行家,或旅行家中的诗人,办过《啤酒报》,走过全国大多数县市。20世纪80年代初,他开始玩户外,爬北京千米以上山峰,暴走京津冀野长城,当青藏科考大厨,在三省交界处(以下简称“三交”)旅行,遍访中国古塔,等等。阿坚爱走路,三交之旅,走走停停,时断时续,前后20多年。他选三交为题,我猜原因有三:一是他身上携带着“玩前人之所未玩”的基因,三交是个冷门选题,全国上下似乎还找不到如此玩家,他做了开创者;二是玩三交要花很多时间,项目执行期足够长,可以遍历大江南北,不至于闲下来无所事事;三是有了这个“雄心壮志”的计划作为借口,更能鼓动朋友加入,一起寻僻静处吟诗喝酒。用他自己的话说,访三交是次要的,老友聚玩才是给三交添彩。
阿坚的三交玩法有后现代主义色彩。常人旅行,不论参观或考察,都会有具体的目标和地点。而阿坚他们的旅行却非常随意,经常没有具体的规划,常常会在碰面后,通过游戏确定目的地,再投票选出千奇百怪的玩法前往。除了走路(走上几十千米)、骑车外,有时会跑马拉松、打赤脚、蹬三轮、踩滑轮过去,总之,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闲着。一路多穷游,吃腌臜小馆,住民工小店。寻到三交碑后,就往碑顶掷骰子,骰子落到哪个省,“省代表”就要喝口酒,或喝三个省的酒,或抽三个省的烟,或把身上的财物埋在附近,再广而告之,吸引旁人去找。
如果朋友的老家恰在附近,他们定会来个“抄家之旅”。他牵头成立的“后小组”,开创了数十近百种玩法,如沉默之旅、走运之旅、自卑之旅,总之,尽量不让自己依着惯性活着。外人乍看,就是一群瞎折腾的疯人,但若将这个现象进行抽象加以提升,倒有了些“存在先于本质”的哲学味。
阿坚有边旅行边记录的习惯,走到哪儿就记到哪儿,事无大小,只要目击耳闻,便会记下。这风格和明代人文地理旅行家王士性在《广志绎》中的自叙相似:“余言否否,皆身所见闻也,不则,宁阙如焉。”几年前出版的《北京千米以上山峰手册》,便是他多年登山笔记的汇总成果。这本三交雄作也不例外,也算即时田野笔记。我很怀疑他是否对此生所历都做了记录,听说他还有一部作品,取名《朋友词典》,连友人事迹都要编写,叫人啧啧称奇。
阿坚的日记,体例独特,自成派系。看似流水账,实则信息量极大,言简意赅,用词造句相当克制。不做资料汇编,不为迎合他人,亦不发个人感慨。他不与你讲道理,只与你谈现象,谈身边那些未经人为编排的小事实。
实然,这些小碎片,才是现实生活,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他说自己终生追求的文字是写说明文,不配照片又把情形说明白。在当下这个流行读图、小视频、讲故事的时代,做这样一位现象学作家,是一种境界,他能坚持自己的风格,很不容易。思想家阿伦特曾说,一旦事实真理丢失了,就没有什么理性努力能把它们找回来。我似乎看到阿坚弯下腰,拾起脚下的小碎片,递给了阿伦特。
陈嘉映教授说,阿坚在解构社会。读完这本书,我能感受到,他在用一种自创的小折腾,一一解构人生意义等宏大的问题,解构为同行的诸友、偏僻的县城、小店的啤酒、老乡的茶水,解构为一点一滴、实在又具体的当下。写到这里,赵州和尚浮现于眼前,对我说了句——吃茶去。
就是这些小折腾、小事实,最后汇成了这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三交附近有趣的地名、风光、典故、人物,本书皆有涉及,读者朋友们完全可以把它当作旅游手册或资料库用。因为文字简洁,沿途见闻大多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展开,读者可按图索骥,深入发掘,遇到感兴趣的词眼就自行上网查找细节。这里我先出个小小考题:如果想看现实版的明朝男子发式和明式衣装,可去哪个三省交界处?答案就在书中。除了当手册,此书还有他用,我愿传授自悟的打开方式。某天,若闲来无事,不妨在案头摆张全国地图,展开此书,放下心中任何挂念,即空空来也,入卷后,跟随作者的脚步视野,他写什么,你就看什么,与之同游,共观风景。文字幕布缓缓拉开,慢慢地,你会发现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这就是阿坚构建的小世界,里面隐藏着很多小场景、小秘密、小惊喜,以及阿坚式的生活与自由。要想进入本书,一是内心要平和,不能着急,二是不能试图从书里找有用的东西,不然可能会像我第一次那样,迷失方向并被抛出。文字可幻化为具象,读书竟成了通向虚而待物、顺其自然的修炼之路,妙哉。
阿坚的旅行人生,让我自叹不如,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我常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豁达随性。现在大概明白了,那是因为我放不下很多东西,放不下身边的物质,放不下世人的眼光,更放不下对生命意义的迫切追寻。人,就是向死而生。怎么生,各人各行其是。有些人,觉得生命有限,人生需做一番事业,便时刻计算着时间,天天和生命赛跑,把身边的每件事,包括旅行,都当作任务,好像人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来到世间。反观阿坚,他永远有用不完的闲暇时光,无拘无束,在享受了九嶷山后,可以临时起意,继续暴走粤桂湘的大山,拜访南岭深处的瑶族。作为被时间束缚的上班族,就只能空有羡慕了。也许,只有踏进庄子所言的外天下、外物与外生之境界,才能跟得上阿坚的脚步。人生,或许就是观风景。阿坚,这么一个大家不太能理解、即使理解了也学不会的人,没准是个先知先觉者,他把我们二十年后的玩法,先行玩了一把。在这个满是意义又活得匆忙的时代,我们确实很难实践这种富含形式内容但缺少目标任务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