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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7月04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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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背后(图)
黄桂元 题图 张宇尘

  少时翻书,只瞧内容,不看署名。有人问到是谁写的,常常一脸茫然。我开始关注作者,与读公刘、雁翼、田间、白桦等诗人的集子有关,端详、揣摩封面署名,总感觉不像是真名,一查果然如此。这才知道,老一辈作家还有化名、笔名的讲究。郭小川的诗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影响极大,几乎家喻户晓,但他同时还是一位多产的杂文家,笔名“马铁丁”,与陈笑雨、张铁夫共用,那是郭小川的另一张文坛“名片”,却鲜有人知。

  我曾在河北服兵役五年多,其中有一年多被招进团政治处报道组,但我对写新闻稿始终提不起兴趣。某日心血来潮,在稿纸上写了几行口号,随手寄给《石家庄日报》。我所在部队是空军雷达团,署名“红雷兵”,也是时代氛围使然。当口号变成铅字,我趁热打铁又写了几首,却不被计入业绩,领导认为我这些东西不务正业。我写着写着也觉出乏味,遂不再炮制那种分行排列的空洞句子。

  很快我就发现,笔名与作者真人常常对不上号,也是文坛一趣。上世纪50年代初,天津报刊出现了两位以“阿”字打头的作者,阿英与阿凤,如此婉约的名字,曾使我好奇。先说阿英。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位老资历的文学理论批评家,活跃于上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坛,新中国成立后任天津市文化局局长、文联主席。他的真名叫钱德赋,著述百余种,先后用过梅隐、钱谦吾、张若英、阮无名、鹰隼、凤吾等数十种笔名,最有名的是钱杏邨和阿英,前者因与鲁迅有过笔战而为人熟知,阿英的名字则历经漫漫岁月,伴其终老。

  说到阿凤,我曾与之有过近距离交集。我还在军营时,由于爱好写作,对家乡天津的文学动向兴趣日浓。那年代,给报纸投稿需附单位证明,相当于实名认证,以示堂堂正正。但也不尽然。我印象深的有两位天津作者,即金梅和阿凤,就不像是真名。尤其,那样的名字很容易引人遐想,金梅一定容貌清秀优雅,阿凤则必然俏丽活泼可爱。不久,我复员回津,供职于《天津文艺》(《天津文学》前身)编辑部。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金梅、阿凤居然是我的顶头上司,属于老师辈。头天上班,见到真人,暗自一惊。主审评论稿子的金梅,看上去精瘦单薄,说一口沪版普通话,声音低沉浑厚,戴着深度近视镜,全然是老成持重的夫子相。阿凤是工人出身的业余作家,五十好几,着一件酷似旧工装的上衣,体型微胖,其貌不扬,动作迟缓,话不多却诙谐俏皮,同事戏称他“阿大爷”。午休时,我常与一位副主任下象棋,时年我22岁,不知深浅,对方44岁,表情严峻,双方拉开架势埋头对弈,状如公牛抵角。一旁背手围观的“阿大爷”,慢悠悠敲着边鼓:“44军与22军,狭路相逢,胜负莫测……”

  作为小字辈,我曾两次到多伦道孙犁先生府上拜访,引领者分别就是金梅与阿凤。每次见孙犁,我都有朝圣之感,既兴奋又紧张,两位老师一路跟我闲聊,以各自的方式给我内心减压。

  在我近半个世纪的写作生涯中,换过若干笔名,每次也会带来些短暂的小确幸,也仅此而已。印象最深的是,我在某家文学批评刊物供职十几年,写过一些颇具锋芒、措辞犀利的商榷文章,考虑到编辑身份,临时用过不同笔名,以示并非刊物立场。文章曾被转载,或被收入年度中国最佳文选。由于是临时起的笔名,感觉像是别人的文章,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在别人眼里更是如此。现在看来,这些岁月深处的经历,大约属于个人写作的花絮,自生自灭。

  作家、诗人的笔名,与戏曲演员的艺名不是一回事,也不同于而今五花八门的网名。笔名是内在精神的外化标识,久而久之,融为一体,在读者心目中,仿佛从来如此,天经地义。试想,如果路遥仍叫王卫国,格非仍叫刘勇,苏童仍叫童忠贵,冯唐仍叫张海鹏,北岛仍叫赵振开,江河仍叫于有泽,芒克仍叫姜士伟,食指仍叫郭路生,海子仍叫査海生,戈麦仍叫褚福军,西川仍叫刘军,海男仍叫苏丽华,格致仍叫赵艳萍……还会不会是今天的气象,亦未可知。

  笔名一旦生出独特味道,会有出其不意的奇效。已故女诗人伊蕾,本名“孙桂珍”,寻常、质朴、大众,听起来如邻家姐妹。1976年3月,我进入《天津文艺》(《天津文学》前身)诗歌组,军旅诗友王新弟给我介绍的第一位作者,就是这位当时还在河北武安军工厂上班的天津老乡。她酷爱写诗,先是把“孙桂珍”改为“孙桂贞”,以昭示不甘平庸的个性觉醒,最狂野、最恣肆、最悲壮的笔名是“伊蕾”,亮相不久,即在中国诗坛搅起不小风暴。显然,换了笔名的伊蕾,改的不是招牌,而是魂魄,如同形式不仅仅是形式,这个名字注定会被新时期以来的诗歌史所记载。

  不过,任何事物都有例外。李娟名字实在不起眼,却因《我的阿尔泰》等作品而被赋予了某种象征。十年前,有位新疆的文友曾向我推荐《九篇雪》,说写得太好了,作者是李娟。在中国,叫李娟的女人何止成百上千,我没太留意,后来读到她的《羊道·前山夏牧场》一书,我被惊住,意识到,对于某些文才天纵的人,名字真的只是符号,正所谓是金子总会发光。

  若说起笔名纷繁多姿的黄金年代,还要属20世纪上半叶的民国时期。据我了解,那时候学术界的名硕大师化名很少,以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为例,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都以真名示人。同时期,创作类的作家、诗人、批评家,使用笔名者却非常普遍,最明显的,“鲁郭茅巴老曹”六巨匠皆非真名。其中,仅鲁迅用过的笔名,据统计就达183个,茅盾也有98个。这个现象也给现代文学研究带来难度,考证笔名背后的来龙去脉,堪称一个复杂而琐细的工程。不久前问世的《中国现代文学作者笔名大词典》(南开大学出版社2022年9月第一版),涉及了6500余位作者,笔名达四万多个,搭起了一座联结作家、作品与读者之间的无形桥梁,可谓功德无量。

  本版题图  张宇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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