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满庭阶,心有千千结。一年四季中,秋天是最容易引发人对平凡生活的忆念和珍爱之情的。去年暮秋里的一个傍晚,我在寓所附近的一条街巷散步,迎面吹来稍感凛冽的风。倏忽,鼻息间闻到一阵阵既香又甜的味道,味蕾也随之活跃起来。循味望去,见不远处一位身扎蓝花围裙、身材显胖的大嫂,正在一个自制的硕大炉子前不停地翻腾着什么,嘴里还不停地吆喝着:“买烤地瓜咧!又香又甜的新鲜烤地瓜咧!”眼前的情景加之味蕾的活跃,旋即让我想起了那炉中之物──地瓜。
上世纪60年代末,我作为“老三届”的一员到农村插队,下乡第一天,公社领导为全体同学召开了隆重的欢迎大会,并请同学们吃了到乡下的第一顿饭。吃饭时,餐桌上很是简单:每人一个玉米饼子,一碗羹状的菜。玉米饼子同学们在城里都吃过,但那碗羹菜多数同学从未见过,吃起来味道极其鲜美。细看那碗里,主要成分是乳白色略显亮光的薄片粉皮和像贝类的海产品,或许是加了淀粉的原因,熬成了粥状,被称作“片粉皮毛蛤羹”。一碗吃过后,真想再盛上一碗,却迟迟没人再来给添。来到所在的“青年点”后,生产队干部请我们吃的第一顿饭除了增加了几碟其他小菜外,主菜还是那道“片粉皮毛蛤羹”。吃饭时,我曾悄声询问身边的同学那粉皮是由什么做成的?那位同学说也不清楚,只说原料好像是地瓜。当时,还以为这或许是当地群众家里的一道家常菜。然而随着在当地插队生活时日愈久,才知道,那道“片粉皮毛蛤羹”,除了过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重要客人外,是轻易上不得普通人家餐桌的。我插队的地方,属辽南山区一个偏僻的贫困地区,土地十分贫瘠,以种植玉米及其他杂粮为主。当时玉米的亩产量只有三百斤左右。而地瓜因其根须长且多,耐酸耐旱等习性,亩产量是玉米的3到5倍。这样,每年秋后,农民们分到家里的口粮除一定数量的玉米外,要有三分之一左右由地瓜抵顶。下乡后,参加的第一次劳动就是“锄地瓜”。当老牛拉着犁杖依次把地瓜垄浪花似的翻开,一颗颗椭圆形或纺锤形的地瓜随之露出地面。半天下来,我和几个同伴就将二十多亩的地瓜全部翻拣出来,在大地上堆积如小山。那些刚刚出土的粉红的、浅灰的地瓜还带着些许水汽,在深秋暖阳的照射下粼粼闪耀,煞是喜人。插队之时,正是农民生活十分艰难困苦的时日。作为“下乡知青”,我们每人每年有600斤国家提供的粮食标准,足以吃饱肚子,但当地农民的口粮是十分拮据的。由于每人分得的玉米量很少,每个家庭的餐桌上,平日里极少有纯玉米面饼子,而是代之以地瓜,或是把地瓜蒸熟后,掺到米玉面里做成饼子吃,即使这样,每到来年开春后,有的人家一日三餐也难以维系。
由于初来插队时连续吃过两次“片粉皮毛蛤羹”,味蕾时常为此而产生些许驿动。而插队近一年了,竟再也没有闻到那种气味。一次,我忍不住与“青年点”一位擅长造厨的女同学提出,能否想办法做些尝尝,她翻着白眼儿对我说:“想得美呀,你能为我提供食材吗?馋了就忍着吧!”插队翌年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好运来了。我和另一个同学被一位乡亲邀请,到他家参加他儿子的喜宴。如此,不单是饱食了一顿美餐,而且观摩了“片粉皮毛蛤羹”的完整烹调过程。说起来并不复杂,由于地瓜占每个农家全年口粮的比例很大,穷苦的百姓对此很是珍惜。为了保存起来方便,他们把一些新鲜地瓜切成片,晒成干,磨成粉,再大量掺进玉米面蒸成两合面饼子。当地蔬菜的品种很少,一些人家会将地瓜粉添大量水,调和成糊状,再将炉灶上的大锅添满水,烧得滚开,把一种用白铁片制成的“片罗”放至水中,用饭勺依次舀出调好的地瓜粉放至片罗中,用手把片罗在沸水中旋转一周,于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圆形粉皮便制作成功,随即拿出来放进水中冷却。这一过程,便被称作“片粉皮”。所谓“毛蛤”即沿海滩涂生长的“毛蚶子”,虽然当年乡下还未见“商品经济”,但插队的地方毗邻海边,当地群众只要肯去“赶海”,便会有所收获,所以一些家庭的“毛蛤”有些存货。在“片粉皮”的同时,可将“毛蛤”去壳洗净,在另外一个锅里稍事蒸煮,再将切成条状或块状的粉皮倒进滚开的锅里,加进葱花、姜末、蒜末等调料,鲜香扑鼻的一锅“片粉皮毛蛤羹”遂制作成功,这也成了当地顶尖的一道菜肴。有一度我很纳闷,那么好吃的一道菜,做起来工序也不算复杂,当地百姓为什么鲜见品尝呢?还是那位长于厨艺的女同学对我说:“你知道一斤地瓜淀粉能折合多少斤地瓜吗?那位老乡办喜宴吃掉的‘片粉皮’,足能折合成一百多斤地瓜呢!以后的日子就得勒紧裤腰带过了……”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半个多世纪前在乡下插队的时光,早已镶嵌进记忆的底片,当年活跃在“青年点”里的同学们也早已成了爷爷奶奶。此间,同学们时常结伴重返故里,看望众位乡亲。随着新农村建设的日益深入,小山村早已脱贫致富,乡亲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乡间的各种饭庄、酒店随处可见,招待我们的佳肴美味也丰富多样。尽管餐桌的饭菜总是花样翻新,却总少不了那碗“片粉皮毛蛤羹”。虽然这道菜早已变成了那里极普通的家常菜,但是同学们依然对它情有独钟。去年中秋,正值当年我们下乡插队纪念日,那位长于造厨的女同学邀请“青年点”全体同学到她家做客。夫妻二人拿出看家本事,餐桌之上摆满佳肴美酒。大家边吃边聊,竟突发奇想,“何不联手做道‘片粉皮毛蛤羹’”?说罢便一齐动手,备料、烧水、调羹,不到一小时,每人一碗羹摆在了眼前。吃过之后,一致感觉不如在乡下时的味道浓鲜。食材、工序样样不差,究竟为什么呢?女主人抱歉说,是自己主灶指挥不当,也有人说是大家都年纪都不小,是味觉迟钝了……坐在临窗的位置上,我思忖良久。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影和近处十里长街上的车水马龙,我觉得乡间这道菜,食材没有变,烹调技艺也没有变,尽管老年人味觉有些迟钝,却也不至不分泾渭。真正变了的,是环境、处境和人的心境。当年手捧着这碗羹的是一个个天真烂漫的少男少女,如今却都已垂垂老矣;当年守着地瓜当口粮的穷乡僻壤,早已成为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国家越来越富强。吾侪年龄虽已进入老境,仍需澄心静虑,矢志进取,永远与时代同行。诚如唐代诗人刘禹锡所言:“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题图摄影:徐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