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每天早晨叫醒我的,是一阵又一阵响亮的,突然爆发的鸟鸣。
这时天空已经发亮,窗帘微微抖动,但太阳还没出来。
鸟鸣是黑白之间的过渡,是一座声音搭成的桥梁。太阳正从桥的那端走向这端。
这是最安静的时刻,只有鸟儿在说话。比人类早一点儿开始生活的生灵,它们昨晚睡得也比我们早。
你不知道小区的树林里到底住着多少只鸟儿。它们一起说话的时候,如同平静的会场瞬间喧嚣起来。什么原因?没人知道。谁牵的头,谁策划的,谁是主唱?也没人知道。
最早的人类应该都是用诗对话的,就像《诗经》中的句子,对称、简短。一群飞鸟叽喳在一起显得杂乱。单听一只,节奏鲜明,起伏跌宕,意蕴丰富。人类自然分辨不清它说些什么,和它对话的那只鸟却听一耳朵就心知肚明。每一个音节以及随之颤动的气流都能带来心电感应。那是诗人与诗人的对话。
我知道,一只鸟从张着稚嫩的翅膀开始生活,到它死去,经历的喜悦、彷徨、惊吓和失落一定不比一个人更少。它在比人类短得多的年限里,要把这些人类的情感全部经历一遍。它们浓缩了人类兑水的生活。它们的个体体验更简洁,更凸凹,更锋利。因此它们的声音更明晰,更清越。
它们就那样大声地说出来,回音在天地间荡漾。也不怕无关的鸟听到。
它们不会把一部分想法变成秘密,另一部分变成招摇的炫耀。它们平等对待这些想法。凡是想到的,自顾自地说,不添油加醋,不偷梁换柱,不缩水。那些词汇在小区的树林间飘一会儿,卡在了枝杈上。在低矮的物业大楼的顶层站立一个下午,天黑都不肯散去。在游泳池旁边的草地上翻了几个跟头。
人类的一句话,往往有话外之音,带着各种玄机。鸟儿也有吗?同一个词汇,同一个音节、语调会有不同的态度甚至截然相反吗?如果有,是否要辅以表情才更完美?
这只鸟委婉表达的鸣叫,另一只能否领悟到?
想来不会这么复杂。复杂的事物都喜欢沉默,甚至沉默一生。鸟儿不是。
鸟儿们叫了就叫了,对与错,它们都是自己负责。也不收回去,也不做更多解释。
在岭南,无论秋冬春夏,四季的绿树与鲜花,四季的鸟鸣常在。你却很少能看到它们。它们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悄悄地生,悄悄地死。死掉的那些,尸体去了哪里?
依然在天上。天空是它们的家园。无需分为两室两厅、三室三厅,鸟鸣所及,就是它们的身影所及。它们是空中的动物,汲取雨水和阳光,驾驶着云朵,一直在高处俯视我们。它们对自己的同类说话,也对人类说话。看到了那么多事物的真相,肯定会忍不住告诉人类。它们很着急的,发自真心地要提醒他们。
所以人们很有必要时不时听到鸟鸣。听听身边的精灵,在天上说出的真心话。 题图摄影:崔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