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唐代诗人李绅这首《悯农》朗朗上口,人们从小便能熟背,而他的另外一首《悯农》同样被人们熟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两首《悯农》,仅仅四十个字,语言通俗质朴,将农家生活的艰辛淋漓尽致地描绘在了大家的眼前,让我们体会到了一粥一饭皆来之不易的道理,而这两首诗的作者李绅也俨然成为“悯农”的代言人。
一
青春岁月
实际上,李绅是个“官二代”,他的曾祖父李敬玄曾担任过宰相,但后来家道中落,他的父亲只是担任县令一类的官职。李绅父亲去世得早,他6岁时便跟着母亲颠沛流离,日子过得十分清贫。
当时一些有庙产的寺庙会给男子提供食宿,于是寺庙就成为李绅读书的好去处,不仅包吃包住还清净。读书之余,李绅还喜欢搞创作,但他穷得连草稿纸都买不起,便拿庙里的佛经去打草稿,后来被和尚发现了,还把他痛打了一顿。
也许是营养不良,李绅身材矮小,甚至得了个“短李”的外号。贫困也让他亲身体会到民间疾苦,并目睹了农民终日劳作而不得温饱的悲惨生活,于是他以强烈的同情和愤慨之心写出了两首《悯农》,虽然朴实无华,却以真挚的情感和通俗的语句被人们口口相传。由此,李绅被誉为“悯农诗人”。
李绅的勤奋也得到了回报,年纪轻轻,好名声便传了出去,元稹的岳父、当时的苏州刺史韦夏卿经常夸奖李绅的才华。李绅到长安参加科举,连韩愈都特别赏识他。当时举荐之风盛行,大臣们发现了人才可以打招呼让考官格外关注,韩愈便帮李绅打了招呼。
然而,毕竟僧多粥少,打招呼的人又太多,李绅的科举之路并不顺畅,他考了几次都名落孙山,但他和元稹、白居易成了好朋友,李绅还帮元稹创作的《莺莺传》写了一首《莺莺歌》。虽然科场失意,但李绅收获了友谊。
二
职场新星
唐宪宗元和元年(806),35岁的李绅终于进士及第,得到了一个国子监助教的官职。然而,李绅不喜欢这份工作,就离职回家了。
正好当时的金陵观察使李锜很看重李绅的才华和名声,就把他留在自己的幕府里当专职秘书。李锜是皇族子弟,行事非常蛮横,暗中还积蓄力量图谋造反。
皇帝想找李锜聊聊天,李锜也坚决不去,幕僚中没人敢吭声,只有李绅敢于劝谏,但是李锜不仅不听,还让李绅帮忙写辩解的奏疏。李绅表面同意,却假装紧张到握不住笔,涂涂改改浪费了好几张纸。李锜见了大怒:“你不怕死吗?”李绅正气凛然地答道:“我生平还没见过兵器铠甲,今天死得其所了。”
李绅被李锜关进了监狱,直到李锜兵败后才被无罪释放。当时有人知道了李绅的事迹,想向朝廷汇报,李绅却拒绝:“这是我作为臣子应尽的本分啊,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后来,李绅的事迹还是被朝廷知道了,他不仅受到了嘉奖,还被调回了长安任职。
作为一名职场新星,李绅拥有满腔的抱负,他还不拘一格,敢于打破常规。比如,他曾写了《乐府新题》二十首送给元稹,他是第一位用“新乐府”来标注自己乐府诗的诗人。当时的乐府诗用的都是汉乐府的老题目,“新乐府”就是用自创的新题目来写时事,这类诗通常都有着高度的现实主义精神,大力发扬了乐府诗歌讽喻时事的传统,使诗歌起到“补察时政”的作用。
由于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李绅自然敢于揭露社会的现实,毕竟,他是知名的“悯农诗人”。《悯农》所表现出来的悲天悯人正是“新乐府”的精神内核,而他的《乐府新题》在当时独树一帜,为中唐的诗歌世界激扬起绚丽的浪花。
三
误当“棋子”
在官场摸爬滚打十来年后,李绅的官运越来越好,尤其是后来登基的皇帝唐穆宗很喜欢他,李绅也得以入职翰林,成为天子近臣。当时同在翰林院的还有元稹和李德裕,时称“翰林三俊”。
李绅和李德裕的政见相近,也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当时,大唐朝堂之上,牛李党争正悄然拉开序幕。牛党的主要成员多是出身寒门的新科进士,主张通过科举取士。而李党成员大多是士族出身,主张以门荫入仕。出身士族却尝尽人间冷暖的李绅选择与李党为伍,他的思想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官运亨通的李绅有些忘乎所以了。唐穆宗长庆三年(823),李绅与韩愈展开了一场“互撕”大战。韩愈当时刚被任命为京兆尹,朝廷还给了韩愈一个御史大夫的荣誉头衔,而李绅当时则被任命为御史中丞。御史大夫是当时最高监察机构御史台的长官,御史中丞是副官,但由于御史大夫位高权重,唐代中后期很少会专门任命,御史中丞倒成了御史台的实际长官。
按照规定,京城附近的地方官上任之初要去参见御史台长官以表敬畏,这叫作“台参”。然而,韩愈好歹是李绅名义上的上司,对李绅还有举荐之恩,算得上李绅的老师了,让一把手参见二把手、让老师参见学生,无论哪条都不合理。李绅性格刚烈,认死理,而韩愈脾气火暴,寸步不让。
这场“互撕”大战非常激烈,并引起了各界广泛关注。不过,“互撕”最终没有胜利者,韩愈和李绅都捞了个处分,韩愈被剥夺了御史大夫头衔,改任兵部侍郎,李绅则被外放到地方担任观察使,远离权力中枢。
当时天下人都在吃韩愈和李绅的瓜,唯独皇帝一人蒙在鼓里,他甚至天真地以为李绅自己想到基层锻炼、为国分忧。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以牛僧孺、李逢吉为首的牛党设计的圈套,他们充分利用了韩愈和李绅脾气火暴的性格弱点使其相轧,从而打击李党的势力。后知后觉的李绅便这样成了人家的“棋子”,等他反应过来后为时已晚。
李绅临行前,唐穆宗还让人带着礼物去慰问李绅。结果李绅当着使者的面号啕大哭:“我是中了别人的圈套呀,李绅只想陪皇上终老。”对于李绅的申诉,唐穆宗高度重视,在听取了李绅的禀报之后,撤回了将李绅外放的决定,并给他安排了户部侍郎的官职。就这样,哭了一场的李绅摇身一变,成为大唐“财政部的副部长”。
四
性情大变
然而,李绅终究还是没有逃过牛党的魔爪。唐穆宗去世不久,唐敬宗登基,这个少年天子对朝政不熟,牛党趁机在小皇帝面前诬陷李绅,李绅瞬间就被贬到了遥远的端州(今广东肇庆)做司马。这个岗位是唐代被贬高官的标配,属于一个没实务的闲官。
之后的十几年间,李绅又分别在江州、滁州、寿州等地担任过地方官。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些岗位根本满足不了他对权力的欲望,他已经爱上荣华富贵和纸醉金迷的生活了。
曾几何时,李绅“一盘鸡舌杀300只活鸡”的段子广为流传,但史料中没有此类记载,应是谣传。但李绅生活开始腐化倒有根据,唐朝人便记录过,当时的孟启在《本事诗》中为大家分享了一个关于李绅的故事:话说刘禹锡从和州调入京城,正好李绅也处于岗位调整的空档期,也滞留在京城,李绅便请刘禹锡吃饭,还让歌妓助兴。刘禹锡在饭局上赋诗一首:“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杜韦娘》是当时的教坊曲,而司空则是对曾任要职的李绅的敬称。刘禹锡的意思是:梳着宫女式样发髻的歌女唱着《杜韦娘》让人如坐春风一般,李司空自然是见惯了这样的“大场面”,可是我这个从江南回来的刺史却是很不习惯,简直要断肠销魂了呀。
对于刘禹锡的这首诗,后世解释不一。有人认为刘禹锡对宴席上的奢华感到不满与痛惜,于是写下了这首诗,表达了对李绅的谴责与劝诫,也有人认为这首诗是逢场作戏的恭维,而当时的李绅显然以为这首诗是对自己的盛情款待表示感谢,一高兴竟把歌姬送给了刘禹锡。不过刘禹锡的诗歌备受推崇、流传很广,李绅花天酒地的事儿一下便给捅了出去,而且还为后世贡献了“司空见惯”这个成语。
有人觉得《本事诗》的这个故事有演绎的成分,但李绅之所以被演绎完全是自己作的,他自己便毫不掩饰对荣华富贵的倾慕之情。自从官场失意后,李绅开始使劲写诗抒发心中的郁闷。然而,李绅此时写出来的诗已经完全脱离了现实性和百姓生活。
首先,他写诗喜欢摆谱了,不断使用华丽的辞藻去堆砌。其次,他的诗由现实性创作蜕变成回忆性创作,回忆的内容大都是曾经陪伴在皇帝身边的日子,在对朝廷歌功颂德的同时大力吹捧自己,将醉生梦死的官宦生活描绘得天花乱坠,将侍奉皇帝描绘得万分荣幸。再次,李绅还善于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比如他形容皇家庭院:“桥转彩虹当绮殿,舰浮花鹢近蓬莱。”这当中哪儿还有现实主义的影子。
如果说李绅早年的诗歌是“兼济天下”的话,那么他后期的诗歌关注的基本上都是个人得失了。明代文学家胡震亨在看了李绅后期的诗歌更是评价道:“大是宦梦难醒。”的确,李绅的官瘾非常大,当年那个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青年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五
知名酷吏
因为官瘾大,李绅也不太关注民生疾苦和社会时弊了。在滁州做刺史时,当地老虎很多,百姓通过挖坑、射猎等手段都制服不了,李绅到任后把这些设施都撤除了,老虎反而不伤人了。李绅还特意写诗歌颂自己:“南山白额同驯扰,亦变仁心去杀机。”原来野兽也能够被感化。
在李绅这儿,类似于“虎不食人”的事儿还不是个例。他后来担任了宣武军节度使,那年正逢大旱闹蝗灾,李绅告诉皇帝蝗虫到了他的辖区竟然不吃田苗了,想必也被感化了。当时的皇帝唐文宗竟信以为真,还通报表扬了李绅。这几件荒谬的事都见诸正史,正史也讲不出野兽和蝗虫为何不找李绅的麻烦,但后人却觉得细思极恐。
李绅的官威很大。唐代人范摅在《云溪友议》中就记载了几条李绅耍官威的事儿。比如李绅年轻时曾寄宿在同族长辈李元将家中,并叫人家叔叔,但李绅发迹后李元将前来拜访,李绅却不开心。李元将将自己的辈分降到弟、侄,李绅仍不满意,最后直到自降为孙子之后,李绅才微微露出笑容。
李绅对百姓也很刻薄。在淮南节度使任上,他曾在冬季下令征收蛤蜊。蛤蜊通常聚集在深水区,必须潜水捕捞,所以夏季才是吃蛤蜊的季节。李绅的做法连底下的官吏都看不下去了,于是有县令上疏抨击他这种不“悯农”的行为,李绅最后只好作罢。
由于成了远近闻名的酷吏,当时很多淮南的百姓纷纷外出逃难。下面的官员向他汇报,李绅却很淡定:“你见过用手捧麦子吗?那些颗粒饱满的就会留下来,而秕糠就会随风飘走,以后这种事不用汇报。”由此看来,李绅依旧很了解农事,只不过,他已不在乎百姓的生死了,以至于宋代史学类书《册府元龟》直接将李绅列在了“酷虐”卷。
李绅终如自己所愿,官越当越大,并在71岁时位极人臣,得居宰相之尊。三年之后因为腿脚不利索,李绅又回到了江南担任淮南节度使。在李绅最后的日子里还因为“酷虐”卷入了一场惊天大案中。
当时江都县尉吴湘被人举报收受贿赂和强抢民女,李绅审讯之后便直接处决了他。这个案子引起了很大争议,因为吴家是牛党的忠实支持者,有人认为李绅是公事私办。几年后牛党得势,这个案子又被翻了出来,牛党认为李绅完全是炮制了一场冤假错案。尽管李绅当时已经去世,但还是被追加了一个“削绅三官,子孙不得仕”的严重处分。
当时就有人认为李绅做官过于暴虐苛刻,所以死后才会因为吴湘案受了处分。但实际上,当李绅疯狂投身到党争的旋涡中时,就注定其不可避免地成为党争的牺牲品。
◆ 结语 ◆
李绅终究没有成为一位忧国忧民的诗人。四十余年的宦海沉浮中,他没能出淤泥而不染,而是逐渐演变成一名典型的封建官僚。他终于还是活成了被人讨厌的样子,他的“悯农”人设也随着他的官威而荡然无存。
李绅晚年曾为自己编了一部诗集《追昔游集》,里面竟没有将两首《悯农》和《乐府新题》收录其中。然而,李绅最后却因为两首《悯农》而被后世记住,《追昔游集》则在历史的长河中显得黯淡无光了,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