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昭先生曾撰文讲述,2008年国际红学研讨会期间,汉学家顾彬先生问胡文彬先生《葬花吟》“花落人亡两不知”的“两”指什么,胡先生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你提出了一个伟大的问题!”次日,顾彬在会上陈述了对话的内容,进一步公开发问。陈先生认为,翻译问题固然重要,但顾彬的问题连中国的中学生都能轻松给出正确答案,所以遭到胡文彬的调侃;但顾彬作为不了解中国文化人与自然合一观念及庄、禅思想的外国人,又值得理解并给予一些普及工作。于是,陈先生借会议休息给顾彬讲解了“两”是指“花”和“人”,诗句是说人亡花落时“人不知道花,花也不知道人”;后来又在撰文中阐释说,黛玉“把自己摆在与花同等的地位,用一个‘两’字强调了生命的无奈”。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意思,顾彬的设问也并非毫无价值,这也许正是一个看似简单,所以有待深思的话题。陈先生的解释其实就是“花落人亡,两者互不相知”,他理解黛玉“人花同等”心理蕴含的无奈,又将内涵上升到人与自然合一的高度,这有助于我们理解原诗、人物和原著。
把“两不知”解为“两不相知”需要一个前提,即花与人之间有情思的感知。站在人与自然合一的角度,这当然说得通。《葬花吟》出现的前一回有黛玉哭花阴的情节:“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后面四句诗意思很明了,即黛玉才貌出众,一哭惊花鸟,则花鸟能感知黛玉的绝美与哀痛;至于“花魂”二句,语句虽短,意味更深,蔡义江先生评道:“‘花魂’二字于此联及下回《葬花吟》中几次都用,其象征对象前后暗暗贯通。在这两句中,作者不仅将花、鸟拟人化,写它们也富于同情心,且将它们也描画得像弱女子黛玉一样可怜可爱。”我想,既谈到“花魂”的象征性,则其内涵恐怕就不止于人格化,而是与“人”达成高度的一致性。可见,花与人之间知与被知的关系自有基础。
而诗歌语言因凝练简约又常具含混性和多义性,即便中国人自己读来,很多诗词的意思也常模糊而难定。那么“花落人亡两不知”有没有可能理解为“花落人亡,两不被知”:两个都凋陨消失,都不被人知,都不被记得了呢?正像宝玉曾说的“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终于不被人见,不被人记得。
在《葬花吟》中,诗人多次表达“知”的困惑,或者说是借“不知”表达生命的巨大悲痛。“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一句表达的是一种对很接近的未来的迷茫与恐慌。这里的“知有谁”表达的是一种“不知”的口吻,仿佛生命的变数随时到来;而花能再发,人却不知何去何从,人的不幸又远远大于花的不幸。一句“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又是“不知”的口吻,庭外的悲音是春的代言,还是花鸟精魂的外现?难以断定,难以分清。直到一句“何处有香丘”,因不知理想世界之所在而浩叹,再到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就更进一步将“不知”的锋芒指向了他人,因为不知是谁,就可能是任何人,也可能不是任何人。这些看似都是以诗人的角度为出发点而释放出的无奈呻吟,但其实也间接体现了诗人与青春、花鸟与春天的不被理解。
人自身因“不知”而产生的巨大失落,往往缘于自己的“不被知”;也正因此,人常常既担心自己的结局最终沦于“不被知”,又希冀自己的结局干脆归为“不被知”。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中的花与人,或许正是在“两相知”的迷惘中,慨叹着共同走向“两不被知”的结局。
若人即花、花即人,则“两不知”的“两”其实浑成一致,就意味着人还没有弄明白自己的一生,就慨叹起将来结局的“逝去了无尘”。化青烟而散的宝玉,与花魂同葬的黛玉,以及身后隐藏的雪芹,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深悲,才发出这样沉痛的哀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