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人生的终点,直面亲人的死亡则是生命这段旅程中绕不过去的课题。我们可从两位明代女诗人的悼亡诗中感受她们不同的生命态度与人生选择。
第一位是薄少君。薄少君的丈夫名叫沈承,沈承有隽才而早逝,他去世的时候,薄少君已怀有身孕。因与丈夫感情很好,薄少君写了百余首悼亡诗寄托哀思。
古代女性生存空间狭窄,家庭几乎是她们世界的全部,因而她们对情感寄托的需求更高。李白《春思》诗云:“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宋代谢氏《送外》诗云:“君看湘水祠前竹,不是男儿泪染斑。”不管是男性诗人还是女性诗人,都认识到女性对离别之苦感触更深。生离尚且如此,何况死别?薄少君与丈夫相爱极深,沈承去世后,她真的是痛不欲生。一般做了母亲的女人,哪怕丧夫,也还有一些活下去的支撑,但孩子都无法令薄少君活下去,她在一首悼亡诗中写道:“儿幼应知未识予,予从汝父莫踌躇。今生汝父无繇见,好向他年读父书。”
幸好孩子还小,还不认识娘,我去了他也不知道悲伤。我无法活在世间忍受天人永隔的痛苦,我要追随你的父亲而去。可怜的孩子,今生都没有缘分见你父亲一面,不过等你长大了,可以读你父亲写的书。
无解的哀痛,令人不忍卒读。
薄少君居住在丰饶的江南鱼米之乡,水边的房屋鳞次栉比,渔船商旅喧哗热闹,天色渐晚,行人归家,她呆立在街市上,人群中再也没有丈夫熟悉的身影。她在悼亡诗中记录下这一刻:“水次鳞居接苇萧,鱼喧米哄晚来潮。河梁日暮行人少,犹望君归过板桥。”这句“犹望君归过板桥”,读来真是令人特别绝望:滚滚红尘,茫茫人海,一切似乎还像从前一样,但是喧闹的人群中,再也没有我的爱人了。
薄少君对丈夫的思念常常到了恍惚痴狂的地步,有一次她梦到了丈夫:“清宵一梦骇重逢,梦里惟愁是梦中。急把衣裾牵握住,醒来依旧手原空。”她在梦中紧紧抓住丈夫的衣裳,试图留住他,可梦醒之后仍是空空如也。
写诗并不能消弭薄少君的悲伤情绪,灵魂深处的痛楚狠狠销蚀着她的生命,她就这样日日哀痛,在沈承的周年忌日那天一恸而绝。
另一位女诗人是商景兰。商景兰是明末抗清名臣祁彪佳的妻子,丈夫投水殉节之后,她写下这样一首诗悼念丈夫:“公自垂千古,吾犹恋一生。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这首诗以平静而庄重的口吻叙述了自己和丈夫所选择的两条道路:祁彪佳殉节全志,名垂千古;商景兰尚有所恋,踽踽独生。殉节是君臣大义,求生却是儿女人情。商景兰用“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赞美丈夫的志节,说他活着的时候就像汉代直谏成帝、攀殿槛以至槛折的朱云;死去以后,就像晋朝的贤臣羊祜,人们会望其碑而堕泪。但商景兰同样清楚自己这条路的分量,她要活下来,抚育儿女,重振门楣,这条路绝不比选择殉节的丈夫更轻松,所以她说“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商景兰以才女见称,祁彪佳也是能诗能文,兼擅戏曲,两人成婚后,乡里视之为金童玉女。祁彪佳殉节前,留给商景兰这样一封信:“自与贤妻结发之后,未尝有一恶语相加,即仰事俯育,莫不和蔼周详。如汝贤淑,真世所罕有也。我不幸值此变故,致于分手,实为痛心。但为臣尽忠,不得不尔。贤妻需万分节哀忍痛,勉自调理,使身体强健,可以区处家事,训诲子孙,不堕祁氏一门。则我虽死犹生矣。”
商景兰没有辜负丈夫的嘱托,祁彪佳死后,悲痛欲绝的她选择活下来抚育子女,一肩担荷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保住了诗书传家的清正门风。她与丈夫同样恩爱情笃,但她选择活着,因为还有她自己要做的事。
爱人的死亡犹如滴血的利刃,有人饮刃而亡,有人却将它揉碎了咽下,肝肠寸断也要走完剩下的路。薄少君与商景兰的选择并无高下之分,情之为物,给每个人的心灵体验都不相同,有人可以以理节情,有人却只能生死相许,她们的故事俱有可歌可泣、可敬可佩之处。人生的支点,不外乎感情、事业、志趣、自我种种牵系,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们还是希望这样的支点能够多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