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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23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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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匣子(图)
秦岭 题图 张宇尘

  1

  在我脑海中,最早有关家族记忆的深处,瘸腿的爷爷像是一弯枯瘦如柴的残月,在时光里和乌云般黝黑的棺材连在一起。黑匣子的尺寸比后来我在城里见过的骨灰盒稍小些,精致、素雅、庄重,桃木材质,挂一把小铜锁。爷爷轻轻抚摸着棺材盖板上端的黑匣子,低声啜泣,念念有词,有时突然昂起头,破草帽下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刺破纸糊的窗扇和干打垒的低矮院墙,直戳千山万水最远处的苍茫。那目光深处像有一团火,而且越烧越旺。每当这个时候,爷爷就会撸起袖子,无比认真地把几根长长的竹竿头尾相接绑扎在一起,当竹竿伸展到差不多四五丈长时,他会兴奋地大喊:“能捣下日本人的飞机啦!”

  再炙热的阳光也阻挡不了爷爷的行动。在众目睽睽之下,爷爷的左臂弯里揽着一个用两条白羊肚子毛巾紧束的包裹,右手拖着竹竿,一瘸一拐地冲出村口,径直朝对面的山梁顶颠去。羊肠小道上拖起的黄土尘雾如一条遮天蔽日的蜿蜒长龙,弥散着羊粪和草屑的味道。到了梁顶,爷爷把包裹安放在一个土坎上,小心翼翼地解开毛巾,黑匣子便在咱尖山村的最高处亮相了。穿破云层的阳光在黑匣子上折射出万丈光芒,就像平地升起了第二个太阳。爷爷左腿直立,尽量把斜拖的右腿回正,身子似乎被抻得高大了许多。他高举竹竿直指苍穹,那顶天立地的样子,像极了一座镇煞辟邪的千年古塔。

  乡亲们眼含热泪劝他罢手:“日本投降快三十年了,您老人家的心,该平了。”

  爷爷怒吼:“平啥,我没见哪个日本人给我赔个不是。”

  诡异的云层底下终于探出了几个小黑点,一个、两个、三个……爷爷声嘶力竭地大喊:“日本飞机来了,乡亲们都趴下!”人们为了体谅他,只好都趴下了。当爷爷发现那些小黑点并没有越变越大,而且真的仅仅是几只鹞子时,顿时气得脸色铁青,像是要背过气去。有一个趴着的人起了身,跌跌撞撞地扑到爷爷面前,直接跪下了。这个人便是尖山村的老光棍刘胜代。

  这一跪让爷爷仿佛突然清醒过来,自嘲地张罗大家:“哎哟!这事闹的……我是不是又犯病了?乡亲们快起来,该干啥干啥去。”仿佛一场节日活动落下帷幕,而刘胜代也完成了他双膝下跪的保留节目。就这样,村里的娃娃们在爷爷的“节目”中快乐长大,长成了山里人的样子。

  当年尚在穿开裆裤的我为拥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爷爷倍感自豪和骄傲,也对刘胜代老人充满好奇和敬意。我也想踩着黄土尘雾和玩伴们一起朝山梁上赶,父亲最初阻拦了几次,后来叹口气也就放手了。再后来,爷爷迅速变老,老得只能隔窗望着山梁上盘旋的鹞子、老鹰和秃鹫发呆。

  爷爷从未捣下来过日本飞机,但不排除在睡梦里战绩辉煌,他的梦话几乎千篇一律:“乡亲们,我又捣下日本飞机啦!铁匠铺用飞机零件打制的锄头和铁锨,咱全天水的庄稼人几辈子都用不过来哩。日本人终究被我捣服了,给我下跪赔不是啦!”醒来后他还不忘催促我父亲:“快!帮我联系大队部,我要通过高音喇叭告诉社员们,日本人是咋给我赔不是的。”父亲连声附和,开门就走。

  父亲后来告诉我:“我咋敢去大队部?我是去找你刘胜代爷爷了。只有他来咱家跪一次,你爷爷才像真的醒过来了。”

  终于有那么一天,当我意识到爷爷有别于正常人时,我开始对爷爷捣飞机的行为产生了质疑。既然捣飞机是痴心妄想,为啥还会有那么多人跟着爷爷凑热闹哩?父亲说:“那是因为很多人早先都借过爷爷的马,他们都记着爷爷的恩。”可这样的解释根本说服不了我,父亲见状便提醒我:“不该问爷爷的,千万别多嘴,小心挨巴掌。你发现了没,只要是爷爷要干的事情,你奶奶和你娘,从没多过一次嘴。”

  “好吧……那我去问刘胜代爷爷,他为啥非得给我爷爷下跪。”

  其实让我更搞不懂的,是那个黑匣子。

  爷爷要捣飞机就捣吧,为啥还非得带上黑匣子……

  2

  平日里,黑匣子就像棺材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爷爷在他六十岁那年,请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木匠打制了这副棺材,一直停放在堂屋靠墙一侧。当人世间的烟火让刚满六岁的我获知这便是死人的安身之所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父亲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反复安慰我说:“柏木做盖,柳木做底,是长寿不老、留子留孙的意思。为了这副棺材,爷爷把家底都搭进去了。”意思我当然懂了:为大活人提前做好棺材,是为后事做准备;搭进去的家底是对儿孙后辈有好处。可即便如此,它总让我把爷爷和死亡联系在一起,让我惶恐不安。

  而黑匣子就更神秘了,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装的是啥。在父亲看来,黑匣子的存在比棺材要早至少一代人,自他有记忆起,家里就有黑匣子了。为了打听黑匣子的用途,父亲从小没少挨爷爷的巴掌:“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儿,你打听这些干啥?晓得了,心上的负担会压死你。”

  我曾自作聪明地试探父亲:“人要走的时候,除了棺材之外,还要带走啥?”父亲说:“比较讲究的人,一般会带走一个装东西的匣子。人死以后,才能和匣子一起入殓。”“那……匣子里放些啥哩?”我的声音发颤,像是蚊子翅膀扇出来的。父亲说:“当然是最值钱的东西。咱家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能有啥值钱的东西?”

  父亲终于看穿了我的小心思,他缓缓吸完一锅旱烟,才从烟雾缭绕中吐出了这样的话:“我估摸着可能是半只马耳,但又不能确定。马耳本来是用三层油纸包着的,锁在衣柜里,后来马耳就不见了。对了,我只是瞎猜,你千万别外传,全村人会笑话死咱的。”听到这里,我完全蒙了。有马耳,必然曾经有过一匹马,会是村里人借过的那匹马吗?对庄稼人来说,一匹高头大马最终变成半只马耳,背后一定发生过天塌地陷般的大事情。据父亲讲,他在我这么大的时候,爷爷给他讲得最多的是传奇般的身世,意思无非是敲打他这个当儿子的务必要勤俭持家、知恩图报、大人不记小人过。当时的爷爷并不像后来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完全是个正常人。爷爷也曾给他讲过马耳的由来,但是每讲一次,额头和脖子上就青筋暴起、腿脚发抖。于是,这话题后来就成了禁忌,禁忌是不能轻易碰的。

  父亲的话让我或多或少明白了一些其中的曲折。早年间,精明能干的爷爷经过十多年的省吃俭用和打拼,在二十五岁时成为尖山村第一个购买马匹的人,这意味着他终于结束了从小就给东家扛长工的命运,转身成为浩荡驮队中脚户哥(甘肃方言,指以畜力驮运货物、靠脚力谋生的男子)的一员。马是枣红马,身姿稳健、毛如锦缎,驮力、脚力、耐力极好。不到三年,爷爷便购置了四亩良田,还娶了我的奶奶。村里至今流传着爷爷当年的一些典故,说是结婚才三天,爷爷就卷起铺盖搬进了马厩,一丝不苟地给马添夜草、赶蚊子、梳鬃毛。爷爷曾满怀信心地对我父亲说:“马才是咱真正的爷,等咱手头再宽裕些时,让爷驮你去天水城读学堂。”这话让父亲激动得三天没合眼。

  爷爷的梦想在民国二十七年初秋的那个正午彻底破灭。爷爷所在的驮队从百里外的盐官镇翻山越岭往天水城的恒盛商行送生盐和皮货,上百号人马从东团庄一带蹚过耤河,眼看就要进城门了,空中隐隐传来一种只有碌碡碾场时才有的声音。人和马都好奇地驻足仰头观望,但见蓝天如缎、白云悠悠,却有三只奇怪的“大鸟”并排从中梁山那边朝天水城方向飞来。三只“大鸟”鹰不像鹰,鹞不像鹞,而且越飞越大,越飞越近,越飞越低,声响也变成了雷鸣般的轰鸣。大家这才发现,三只“大鸟”后面还跟着三只。天啊!好几十只呢,一长串儿,都是三只三只地飞。爷爷那一代人都是睁眼瞎,但没少听有关巫神奇兽的故事。爷爷放声提醒:“快看!这是《山海经》里才有的怪鸟哩,几千年见不了一次。”脚户哥们阵脚大乱,每个人都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和恐惧。紧接着,“鸟”就开始“下蛋”了,而且“嘴”里还喷出一道道火舌。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天水城的西关、南门、东关一带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人和马被炸上了天,耤河顷刻间被人血、马血染成了一条瘆人的红河。

  天水人后来才搞明白这是日本飞机空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的一句话:“要说知恩图报,牲口比人还有灵性。那次空袭,有几匹马迅速钻进芦苇荡躲过一劫,可我家那匹马……唉!”后面的场景父亲就不忍心重提了。当时,枣红马曾经是驮队中身手最敏捷、反应能力最强的,后来脚力急剧下降,还时不时会趔趄几次,尽管如此,它也足可以快速闪进芦苇荡里逃生,但它没有这样做,而是迅速抖落马鞍子上的三百斤生盐,以赛马的速度和一颗从天而降的炸弹同时扑向爷爷……

  一声巨响过后,马没了。

  爷爷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拖着炸伤的右腿在河滩上找马。在人和马零零散散的尸身碎片里,他一眼就认出了枣红马孤零零的半只耳朵。

  关于枣红马蹊跷的脚力问题,父亲认为和刘胜代有关。这事说起来有点绕。爷爷在购买枣红马之前一直和刘家人相互帮衬,关系亲得像一家人似的。天水闹饥荒那些年,很多人家里都饿死了人,其中就包括我的祖奶奶。我太爷临死前就敲打爷爷:“一定要把胜代当亲兄弟。你快要饿死时,吃过胜代他娘一口奶呢。”就为这一口奶,爷爷管刘胜代的娘也叫了一辈子娘。但刘胜代生来就是好吃懒做的㞞货,早早气瞎了娘的双眼。为了把刘胜代拽到正道上来,爷爷早先远走陕西当麦客(甘肃方言,指割麦挣钱的人)时都带着他。爷爷腿勤、眼快、嘴巴甜,吃住没啥讲究,潼关、临潼、咸阳、宝鸡一带到处都有老主顾。爷爷每天一口气能割一亩二分地,刘胜代充其量只能割八分地。爷爷入脚户行后,刘胜代单枪匹马赶麦场吃了不少闭门羹,搞得灰头土脸。爷爷不忘开导他:“咱村有几个勤快人都买马买牛了。你将来买匹马,我带你入脚户行。”刘胜代只微微笑了笑,鼻孔里却挤出了一声“哼”,意思明摆着:当初日子一样苦,大家平起平坐,如今你光阴跑到前头了,我看着就是不顺眼。

  说起来,早先借过爷爷枣红马的人当中,就数刘胜代沾光最多,他主要是驮着娘出山到镇子上杏林药铺的神针李那里治眼,光第一个针灸疗程就往来几十趟,为此耽搁了爷爷长达两个月的脚户营生。第一个疗程结束后,刘胜代和往常一样把缰绳递到爷爷手中。这时候,马突然一个趔趄,仰天长嘶,那声音凄厉、痛苦、绝望,就像秦腔戏里的窦娥仰天喊冤,四只蹄子又是刨又是颠,像着了魔一样。爷爷误以为马累过头了,晚上在草料中添加了不少黄豆。可后来爷爷终于发现,马后腿的膝弯和蹄子之间的关节内侧,隐藏着一个个用锥子扎过的血眼儿,有的已经成疤,有的仍在微微渗血,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难以发现。

  爷爷明白了,神针李为刘胜代的娘扎针,是为了治眼;刘胜代用锥子扎马,是为了把马给废了。那一刻,爷爷全身的神经也仿佛被锥子扎了个遍。他软软地将身子倚在马厩的门框上,沉默了很久。他给马的伤口敷药膏、包扎时,双手还在不停地发抖。包扎用的那条白布实际上是从汗衫上剪下来的一截袖子,汗衫是爷爷新买的,从未舍得上过身。爷爷牵着马去涝坝饮水时和正在遛弯儿的刘胜代不期而遇,刘胜代说:“神针李真神!娘说眼前有亮光了。现在算是服药巩固期,半年后开始第二个针灸疗程。”

  “这就好。娘说不定很快能认清你我了。”

  这个时候刘胜代发现了马腿上的白布,问:“马咋了?”爷爷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马知。你放心,第二个疗程时,你再来借马,我照样借给你。”

  刘胜代惊得面如土色,半晌回不过神来。他嗫嚅着:“要是让娘晓得了……”

  爷爷把马精心养护了半个月后,这才踏上了跑脚户的路。可那次出门不到五天,他就被一头毛驴驮着回到了村口。

  从此,尖山村少了一匹好马,多了一个瘸子。

  3

  和爷爷一样,那场灭顶之灾让很多天水人打死也想不通。天水人大多没见过大海,小日本就远在大海那头呢,对他们来说算是远得不得了。天水和日本无冤无仇,咋就窜到咱眼皮子底下来了,而且还炸上了瘾,隔三差五要来炸一回,每炸一回,天水城郊的北山上就冒出一大片新坟。也就是那些日子,天水人才听说日本飞机并不是从大海那边飞过来的,而是直接从山西这边飞来的。人们这才明白,日本人已经打到黄河边了。在父亲的记忆中,爷爷的言行举止从养腿伤时就开始不太正常了,会时不时絮叨着:“谁能背我去山西?我无法站着和他们拼,爬着也要咬死他们。”

  从时间上推算,我家的光景在刘胜代预约的第二个针灸疗程开始之前,就落败得一塌糊涂了。四亩良田贱卖了,用来为爷爷养腿治病,父亲进城求学的愿望自然泡了汤,日子比刘胜代家还要难过。这期间,刘胜代的娘渐渐能辨清东西了。按照神针李的提醒,在第二个疗程开始之前万万不可流泪,否则会前功尽弃。娘对神针李保证:“为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即便是烟熏火燎,也没眼泪了。”不多久,娘惊喜地发现,眼睛能辨清东西了。她当即叮嘱刘胜代:“我儿,快搀我去秦家,我要亲眼看看驮过我的马。”刘胜代只好说:“秦哥赶着马跑脚户呢。”搪塞过几次后,娘不相信了,说:“跑脚户也有回来歇脚的时候,你个坏㞞是不是惹你秦哥生气了?”

  刘胜代终于道出了真相:“马被日本人炸死了。”

  “你又在哄我。咱这四邻八乡,哪有村子叫日本的?”

  对于刘胜代东一句、西一句的解释,娘似乎并未听进去,唯一明确的是马死了。她木木地发了一阵呆,突然大放悲声,泪如泉涌。这一哭,眼睛又瞎了回去。

  刘胜代跟娘表了决心:“秦家的马没了,我背也要把你背到神针李那里。”娘微微笑着叹口气,说:“我儿,难道全村的马都没了吗?你把人活到这份儿上,娘的眼睛即便治成千里眼,也不好见人了。我死了,还有人帮你埋我吗?”言罢,一双湿漉漉的瞎眼越睁越大,人也断了气。

  刘胜代用最大的嗓门又哭又喊,吓着了家家户户的狗,一条条破门而出直往山洼里跑,却没人进刘胜代的院子里劝一声。他给爷爷报丧的时候,第一次用了罕见的跪礼。有爷爷出面,乡亲们这才帮刘胜代把老娘入了土。

  我问父亲:“好多事儿,既然爷爷不让别人晓得,那您是咋晓得的?”

  “是刘胜代近些年告诉我的,”父亲说,“你以为他良心发现了?才不是!他总以为你爷爷把他们那一代人的恩怨都告诉了我,所以想从我这一代人身上给自己解套。他靠老娘的面子混了大半辈子,小光棍混成了孤零零的老光棍。他如今不靠咱这一代人,还能靠谁?”

  我被前辈们无法尘封的历史恩怨冲击得晕头转向。今后咋和刘胜代这个老邻居和睦相处,成了我不得不面对的难题。父亲如果不跟我讲这些该多好啊,还是爷爷好,该是谜时,压根儿就不可能给人提供答案。

  而我最搞不懂的其实是我自己,执意刨根问底,知道了反倒让自己迷失了方向。

  公社放映队终于能进山在麦场上放电影了,放的基本都是战争片。这是全村人第一次认清日本鬼子的长相,那些坏㞞鼻孔下还冒出一撮黑毛,一看就不是好人样儿。爷爷就说:“指望这些坏㞞赔不是,难了。我死后,难合眼啊。”

  土地分到户那阵,爷爷已经老眼昏花。尖山村的耕地以旱田居多,原本平均亩产不到三百斤,后来施过一种叫尿素的化肥后,麦苗就像会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似的,秆儿变粗了,叶儿变宽了,穗儿变长了,粒儿变大了,这让爷爷和乡亲们大为惊讶。爷爷每天都要让我搀扶着,到他曾经宣称捣过飞机的山梁上,然后像一个敦敦实实的碌碡那样圪蹴在土坎上。尽管他辨不清老鹰和鹞子的模样,但明显能感受到四面八方难得一见的绿色汪洋。小南风吹过几次之后,绿色汪洋又变成了金色汪洋,天地之间到处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麦香。在布谷鸟欢快的叫声里,爷爷颤巍巍地蹭进麦田。这个出了名的老麦客随手在麦浪里扒拉了几下,突然大声惊呼:“这成色,平均亩产至少在七百斤以上!”

  爷爷摸索着挑选出一根最大、最长、最饱满的麦穗,一到家就用三层油纸包了,像呵护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有一天,当爷爷获知尿素是进口的日本货时,情绪突然急转直下,指着父亲的鼻子大骂:“咱宁可让土地荒着,宁可饿死,也不看日本人的脸色,快!把剩下的尿素扔到沟里去。今年的麦子,都别割了。”

  风烛残年的刘胜代老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剃了个光头,眉毛用锅底的黑灰涂抹得又浓又粗,鼻孔底下的黑灰尤为显眼,活脱脱便是老年版的“龟田”或“松井”了。他步履蹒跚,一进屋子就朝爷爷跪下了,颤声道:“尿素的,大大地好!我的,大大地给先生赔不是了。”爷爷使劲眨巴着眼睛,浑浊的眸子里闪耀着非常罕见的亮光。可能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来得如此真切,又如此理所当然。爷爷的嘴唇颤抖着,亢奋的涎水流淌下来,说道:“马耳的事,咱就不提了……”

  爷爷在刘胜代老人下跪后的第二天便咽了气。爷爷曾说过将来会死不瞑目,但事实上,他两只眼睛闭得严丝合缝。咽气前的一个时辰,他还在悄悄摆弄黑匣子,摆弄这,摆弄那,刚给黑匣子上了锁,身子就酥酥地软了下去,像是进入了安稳如意的梦乡。他平静地躺在棺材里,黑匣子就安放在枕边。爷爷的死被认为是值得庆贺的喜丧。下葬那天,全村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犹如过年一般。

  衣柜里的油纸包空空如也。黑匣子里到底装的是马耳,还是麦穗,我们父子两代人再也不敢妄猜。就在这时,我听见刘胜代老人提醒父亲:“侄儿,该给我也准备一个黑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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