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这座占地72万平方米的皇家宫阙,自明永乐四年肇建至今,已在时光中矗立了六个世纪。红墙蜿蜒,黄瓦流转,千门万户间,无数神兽以铜铸、木雕、琉璃塑的姿态栖息于檐角、柱础、影壁与御道之上。周乾所著《故宫里的神兽》,宛如一支细腻的画笔,在历史的宣纸上勾勒出这些生灵的轮廓——它们是建筑的精魂,是信仰的载体,更是中华文明在建筑艺术中写下的璀璨注脚。当我们沿着中轴线漫步,从太和殿的十瑞兽到储秀宫的铜鹿,从断虹桥的护裆狮到坤宁宫的索伦杆,每一只神兽都是打开历史的钥匙,引领我们走进那个既威严又神秘的皇家世界。
■ 皇权的视觉史诗
在故宫中,龙的形象无处不在。从屋顶的琉璃瓦、天花和藻井,到门窗的包叶、殿外的御道,再到皇帝的宝座、屏风等陈设,形态各异的龙纹或威严庄重,或灵动飘逸,展现着无与伦比的皇家气派。书中提到,紫禁城宁寿宫区的皇极门外,一座长29.47米的琉璃影壁静静矗立,这是乾隆三十七年仿北海九龙壁而建的故宫九龙壁。270块琉璃塑块拼接出九条巨龙,在孔雀蓝的海水与白色云气间翻腾。中央黄龙为正龙,前爪呈环抱状,后爪分撅海浪,龙身环曲如弓,将火焰宝珠托于颚下,鎏金的龙须在风中若隐若现,双目圆睁时仿佛能划破天空的雾霭。其鳞片采用高浮雕技法,在阳光下投射参差的阴影,宛如真龙降世。
与北海九龙壁的双面蟠龙不同,故宫九龙壁为单面琉璃,工艺却更为精湛。匠人先以黄、蓝、白、紫四色琉璃烧制龙身,再以墨线勾勒鳞片纹路,最后在龙须、爪尖处贴以金箔。九条龙以“九五”之数排列,无论从左或从右数,中央黄龙始终位居第五,暗合《周易》“九五,飞龙在天”的卦象,将帝王对天道的顺应,凝固在琉璃的璀璨之中。
■ 威严背后的人间烟火
太和门前的一对铜狮,是紫禁城神兽中体量最大的存在。雄狮高2.4米,蹲坐于0.6米高的汉白玉须弥座上,右爪踏绣球,球上刻有缠枝莲纹,象征皇权如莲花般洁净永恒;雌狮略低半寸,左爪抚幼狮,幼狮昂首舔舐母狮掌心,柔化了铜铸的坚硬。狮身呈圆形,底座为方形,暗合古人“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其耳朵竖立如削,耳尖微向前倾,仿佛在捕捉风中的警讯;鬃毛呈螺旋状盘曲,共45个“疙瘩烫”,正合“九五相乘”之数,彰显帝王专属的尊贵。
底座四周的雕刻亦暗藏深意:上枋刻行龙纹,龙首朝向殿内,寓意皇权内敛;下枋刻卷草纹,绵延不绝如王朝永续;束腰处的椀花绶带纹,以花卉与绶带交织,象征“江山万代”。当阳光斜照,铜狮表面的铜绿与鎏金交相辉映,投在地面的影子随时间移动,宛如活物般守护着这座宫殿。
西华门内的断虹桥上,18只形态各异的石狮中,第四只尤为引人注目:它右爪抓挠头顶,左爪护住裆部,眉头紧锁,嘴角下撇,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传说道光帝长子奕纬因忤逆师傅,被盛怒的父亲踢中要害而亡,此后道光每次经过此狮,见其姿态与奕纬临终场景相似,便命人以红布遮盖。历史的残酷与帝王的悔恨,在雕刻中留下了人性的痕迹——狮爪下的石面,因常年被抚摸而光滑如镜,仿佛时光在此处凝结成永恒的叹息。
狮子与佛教的渊源,更为其增添了神圣性。《景德传灯录》载,佛祖诞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故狮子成为佛法威严的象征。太和门前铜狮胸前的銮铃与璎珞,即是佛教护法的符号,而断虹桥的护裆狮,却在神性之外,展现了神兽作为历史见证者的人间属性——它们不仅是镇宅的神兽,更是王朝兴衰、帝王家事的沉默旁观者。
■ 权谋与温情的寓言
储秀宫前的铜鹿,是慈禧太后对权力与情感的双重寄托。光绪九年铸造的这对铜鹿,高1.6米,鹿角分岔如梅花,双目微垂似含情,嘴唇轻抿若欲语,周身无鎏金装饰,却以青铜的素色彰显典雅。这里是慈禧发迹之地——咸丰六年,她在此生下载淳,从兰贵人一路晋升为懿贵妃;光绪十年,为庆祝五十大寿,她耗费六十三万两白银重修储秀宫门前的铜鹿,便是此时落成。
《通鉴外纪》载“太昊始设嫁娶,以俪皮(成双的鹿皮)为礼”,鹿皮作为上古聘礼,象征夫妻恩爱。慈禧与咸丰帝的故事,虽在权力斗争中逐渐褪色,却在储秀宫的一砖一瓦间留下痕迹——铜鹿的鹿角朝向殿内,仿佛在凝视曾经的鸳衾共枕;鹿蹄下的莲瓣纹,又暗合她对“洁净圣明”的自我期许。而从养生角度,清宫医案记载她每日服用鹿茸片,鹿胎膏更是不离左右,铜鹿的存在,亦是她对长寿的渴求、对“康乾盛世”般统治的向往。
在更宏大的文化语境中,鹿是“瑶光散为鹿”的瑞兽,《春秋运斗枢》赋予其沟通天地的神性;“鹿”与“禄”谐音,《诗经・大雅・卷阿》的“茀禄尔康”,让其成为官运亨通的象征。储秀宫铜鹿的角尖微指苍穹,仿佛在承接天意,而鹿身的肌肉线条紧绷,又暗含“逐鹿天下”的野心。光绪十年“甲申易枢”后,慈禧罢黜奕内阁,独掌大权,门前的铜鹿,恰在此时成为她权力巅峰的注脚——鹿眼所望的方向,正是养心殿的位置,那里是帝国的神经中枢,亦是她垂帘听政的舞台。
■ 祥瑞与权欲的交织
每日黄昏,当游客散尽,成百上千只乌鸦从景山方向飞来,掠过紫禁城的飞檐,落在坤宁宫前的索伦杆上。这根长4.2米的楠木杆,顶端的圆斗里盛着碎肉与谷物,是满族萨满教“立杆大祭”的核心器物。顺治十二年,清廷仿盛京清宁宫改造坤宁宫,使其成为萨满教祭祀场所,每逢正月初三与七月初一,司祝便会在此撒米、献牲,将鹿肉、猪骨置于斗中,敬献给“神鸟”乌鸦。
萨满教相信,乌鸦是人与神沟通的使者。满族起源传说中,三仙女佛库伦误食神鹊(乌鸦)衔来的朱果,生下始祖布库里雍顺;《满洲实录》记载,八世祖樊察被追杀时,乌鸦落在其头上,使追兵误认作枯木,方得逃脱。这些传说被绣在坤宁宫的神幡上,画在祭祀的神鼓上,更刻进每个满族人的集体记忆。索伦杆的阴影里,乌鸦的喙部撞击圆斗的声响,与萨满 教的咒语、铜铃的叮当,共同构成一曲穿越时空的信仰之歌。
乌鸦的存在,亦是满族坚守文化根脉的象征。当清廷入主中原,在儒家文化的汪洋中,对萨满教神鸟的崇拜成为维系民族认同的纽带。乾隆年间编纂的《满洲祭神祭天典礼》,详细记载了乌鸦祭祀的仪轨,甚至规定“神杆不得低于房檐三寸”,将对乌鸦的崇敬融入宫廷礼制。
■ 与神兽的永恒对话
当我们站在景山万春亭俯瞰故宫,万千神兽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太和殿的行什振翅欲飞,仿佛在守护帝王的梦境;乾清宫的铜龟昂首问天,似在叩问王朝的运数;御花园的麒麟踏云而行,将祥瑞播撒在每一寸宫土。这些神兽并非孤立的艺术品,而是中华文明的基因链——龙纹的演变史,是皇权与神权的合谋;狮子的造型术,是佛教东传与本土文化的融合;乌鸦的祭祀礼,是民族记忆的活态传承。
周乾在书中写道:“故宫的神兽,是凝固的历史,是具象的信仰,更是人与天地对话的媒介。”它们蹲踞在屋脊,最初是为固定瓦片的铁钉帽,却在时光中升华为文化符号;它们静立在殿前,本是镇宅辟邪的象征,却在传说中承载了帝王的爱恨情仇。每一道铜锈都是历史的指纹,每一片琉璃都是文明的碎片,当我们触摸这些神兽,触摸的不仅是冰冷的金属与砖石,更是对美、对权力、对永恒的不懈追求。
暮色中的故宫,华灯初上,神兽们的轮廓在光影中愈发清晰。它们见证了王朝的兴衰,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却始终以不变的姿态诉说着:真正的永恒,不在皇权的更迭,而在文明的传承。当最后一只乌鸦掠过角楼,当第一盏宫灯照亮龙纹,紫禁城的神兽们,依然在朱墙黄瓦间,书写着属于中华文明的灵韵史诗。
《故宫里的神兽》最动人之处,在于揭示了这些生灵并非帝王的专属符号,而是中华文明多元融合的结晶。龙的威严、鹿的祥瑞、乌鸦的神圣、鸽的温情等,共同编织成一张文化大网,网罗着神话传说、宗教信仰、建筑艺术与生活美学。它们蹲踞在屋脊,是为镇瓦避邪;静立在殿前,是为彰显威仪;游走在传说,是为延续信仰——每个神兽都是文明的切片,在朱墙黄瓦间,与如今的我们对话。
如今,当游客的脚步惊醒沉睡的宫阙,神兽们依然以沉默的姿态诉说着帝国的往事。它们是凝固的史诗,是具象的信仰,更是中华文明在建筑与艺术中留下的精神图腾。周乾的笔触让我们看见,每一只神兽的瞳孔里,都倒映着王朝的兴衰,每一道纹路中,都流淌着永不褪色的文化血脉。在故宫的斜阳里,神兽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是历史的余韵,亦是文明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