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溪水是村庄惺忪的睡眼。薄雾贴着水面游走,露珠从芦苇尖滚落,“叮咚”一声跌进了溪流的褶皱里。天还泛着蟹壳青,溪岸的鹅卵石却已沁出湿润的光,像被谁撒了一把碎银子。几个浣衣的妇人蹲在石板上,木槌敲打衣物的闷响惊醒了沉睡的苔藓,绿茸茸的丝缕顺着水流飘摇,仿佛溪底藏着一群梳头的精灵。
这条溪没有名字。老人们说它从山神的指缝间渗出来,流经多少辈人的脚踝,就带走多少段揉碎了的光阴。夏天的正午,蝉鸣煮沸空气时,溪水会陡然变浅,露出河床上青灰色的页岩。孩童们赤脚踩上去,烫得跳着脚尖叫,却又贪恋石板缝隙里的小螃蟹——那些举着螯足横行的家伙,总在要被捉住前“扑通”一声躲回水中,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谁家少年的裤脚和梦。
黄昏才是溪水最温柔的时刻。夕阳把粼粼的金箔铺在水面,放牛归来的老汉牵着黄牛饮水,牛蹄搅碎了满溪的碎金。上游漂来几朵打着旋儿的野花,或许是山坳里紫荆树粉红的花,又或许是哪家姑娘洗发时遗落的栀子花。花瓣擦着浸在溪里的陶罐流过,罐中湃着的西瓜便染了三分的草木香。暮色渐浓时,总有人独坐在老柳树下垂钓,浮标在暮霭中忽明忽暗,宛如不肯睡去的萤火。
最深的一段潭水藏在竹林的西侧。潭底沉着半截儿古旧的石磨盘,水草从磨眼儿里钻出来,摇摇曳曳地织成了碧纱帐。传说月圆之夜蹲在潭边,便能听见当年磨豆娘的捣衣声。我试过在15岁那年的中秋独自前往,却只看到月光像融化的锡箔,把整片潭水“浇铸”成了一面银镜。有鱼突然跃出水面,镜面裂开的刹那,我恍惚看见自己的倒影与多年前的某个夏夜重叠——那时祖父尚在,他教我辨认水纹里的星子,说每颗星,坠进溪流都会变成一尾透明的鱼。
如今溪水依然在流。石阶被岁月磨出了凹痕,垂柳又抽出新芽,穿碎花裙子的女孩变成了佝偻着身子捶打床单的老妪。只有那截儿朽了一半的木桥记得,某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暴涨的溪水曾卷走桥头的红灯笼。灯笼顺流而下,穿过芦苇荡与野芋田,最终停驻在某个淤沙堆积的河湾,像一粒渐渐熄灭的火种。
我常在异乡的浴室里拧开水龙头。当自来水的味道冲进下水道时,我总会想起故乡的溪——想起它春天驮着桃花汛奔跑,冬天怀抱着薄冰沉睡;想起它如何用冰凉的手指梳过我的发梢,又如何把祖父烟斗里飘出的青烟,酿成一串永远泊在记忆里的涟漪。 题图摄影:赵和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