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公最后的时光是在医院病床上度过的。一个迟暮之人,盖着一床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白色薄被,已说不出话来,只能最后一次环视围在床边的众人,目光在某刻有所停留,似要询问或是记住什么。时针在那一瞬永远停滞——我没能见上太公最后一面,但一直笃信,在无法左右一个人生死的紧要关口,不如回到最初的村庄,让走得艰难疲惫的心灵获得最后的安宁。
回到那个遥远的炊烟弥漫的小村庄,下午四五点钟,太公会熟练地布置好小木凳,用衣袖拂去薄薄的灰尘,一脸慈祥地招呼我过来,“嘿呦”一声将我稳稳当当地抱上三轮车。于是,和着黄昏清爽的风,他慢悠悠地骑至村口。路上,太公不时会提醒我要抓紧车栏注意安全,还会讲述起自己昔日的时光。
太公出生在浙中的一个小山村,幼时因家贫读不起书,依赖族中凑钱得以继续学业,最终以优异成绩进入浙江大学化学系深造。后来,他在杭州教过书,也下乡当过知青。没想到,那一次下乡后,太公再也没回过省城,选择在一个离故乡颇近的小县城当高中化学老师。许是不甘沉默,以知识渊博见长的他深受学生喜爱,班上学生化学高考成绩多次打破县城纪录,甚至出了北大和交大的学生。那会儿杭州、温州的学校想挖他并许诺优厚的条件,都被他拒绝了——太公总是那一句话:这里离家近啊,年纪大不想再挪地方了。退休后,他便回到了我们的小村庄,跟他回来的只有那几车书。
祖孙二人到了村口,静待月亮一点点爬上琥珀色的天空。那时我不过五六岁,母亲平日在城里打工,周五下班后才乘城乡公交赶回村内。久违的时光格外珍贵,年少的我总爱缠着家人带我早点去接母亲,而大人们总说现在出发太早,只有太公愿意满足我的愿望。
等待总是漫长的,和太公闲聊是我最喜爱的消磨时间的方式。我曾无数次问太公当初没去省城后不后悔,亦无数次听到那个回答:回到最初的村庄了,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当时我还暗自笑话太公,若是以他当初的学历继续在省城工作,现在也许是大学教授了,肯定比一个高中化学老师强吧。
可曾经的我,不懂太公。不是所有人都怀着功利的想法去选择自己的未来,总有人秉持着最真挚、最淳朴的态度过完一生,选择了归家这种无关“前途”的方式。你说这一生遗憾否?我想,自己无悔正是最大的无憾。
(作者系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2023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