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众多孩子中,祖父格外偏爱我,大抵是因为我性子喜静,又嗜爱阅读。祖父特许我上阁楼,去品读他珍藏了几十年的那些旧书。可那时的我,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以为都是有趣的闲书,曾去拿过几本,看了几页,便失望了、疑惑了。没见过时,满心好奇,一切沉浸在幻想中,真正见过了,字都难以认全,又觉深奥。许是祖父知晓,他时常上阁楼来陪我,将那些书中看似生冷的文字,化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故事,讲与我听。
阁楼其实不大,十余平方米。阁楼顶上开了一扇天窗,旁侧的书台上安了一盏白炽灯。如此,在艳阳天,阁楼里明亮,若是阴天,也绝不伤眼睛。听说以前那里只是杂屋,四面昏暗,需提着油灯上来照明。后来祖父将书架搬上来,才慢慢改装成了如今的模样。
虽然阁楼不大,却是年幼的我难得的精神寄托。走进去,小小的阁楼略显拥挤,却很是干净整洁。阁楼的左边摆着一个竹制的书架,高高的书架一直向上,在我的眼中,它差不多抵着屋顶。竹书架是当年祖父请匠人定制,担得上精美二字,竹节表面虽已沁着包浆,但朴素的外表掩盖不了原有的风华。它的旁边还有一个方竹凳,是为了方便我取书,祖父特意添置的。
老书架上的藏书,跟市面上卖的书不太一样,全是旧版的,纸张发黄,封面往往是几个楷体大字。书中也少有插图,且都是黑白印刷,有的不仅页面泛黄,且皆为繁体字,需竖着阅读,甚是不适。但书中的内容,读上去却最是精彩。
那些藏书,小心拿起,翻开封面的内页,都有祖父年轻时的落款。那时,每当得到一本新的书,祖父便会小心地用隶书写上何时何地偶得,然后落下印章,其实存了不少年月,那红印大抵都糊混不清。我曾向祖父请教过落款处“文润”二字为何意?祖父回答:“文者,贯道之器也;润者,以水为形,万物和也。”“文润”二字,据祖父讲是他的祖父起的,而问其缘由,每每充耳不闻,只是谈起此事时,他嘴角总带着一抹笑意。
“文润”的由来,我软磨硬泡也未曾求得答案。孩子心性,三分热度,不久便抛在了脑后。后来,在我祖伯父(祖父的大兄)的寿宴后,祖伯父和我闲谈时提及此事。说是祖父年少时贪玩,教书先生每每告状,他的祖父为了警醒他,便取了“文润”二字,希冀以文润人,有所成就。后来,我也曾拿此事与祖父作乐。他故作恼怒,低头闭眼,不再理我。
我当时只觉那落款文雅,能在书上印下自己的痕迹,很有仪式感。我便央求着老人,请他也给我起一个。祖父禁不住我的撒泼打诨,抚摸着我的头顶说,就叫“竹云”吧。
祖父说是取自皎然的《康录事宅送僧联句》中“莲衣宜著雨,竹锡好随云”一句。“竹”字,清扬淡雅,脱世而存,却不免孤傲,而“云”字,是为中和,寓人性情温润。当时的我,怎知这些门道,只是随声附和,连道几个好字,再向祖父言谢,惹得祖父笑意连连。
(二)
后来,老房子要拆迁了,乔迁新居,一家人忙忙碌碌。母亲大手一挥,特意交代我们说,该舍弃的就都舍弃,能不拿的就不拿,拿来没用,还占地儿。母亲率先作了表率——旧电视、旧沙发、旧餐桌等,这些当年好不容易置办齐全的家电和家具,虽未到风烛残年、老态龙钟的地步,但还是咬了咬牙,狠心将它们抛下,说是要置办新的,这可不像一贯节省的母亲的风格。后来我们才得知,是大哥有了议亲的对象,母亲对孩子可谓用心良苦。
我习得了母亲的真传,一向节省,房间里除了一张写字桌、一条旧靠椅、一张木床,就没有别的大物件了。唯一舍不得的便是那间阁楼,祖父临终前说交给我打理,没想到最终还是难逃被拆除的命运。为此,我只能争取留下书架与尽量多的书。
母亲为了不让新居沾上一个旧字,只准我带走几本书,我非常不舍。后禁不住我的恳求,她退让一步,准许我将书连同书架一起搬到杂物间。对于一向强势的母亲来说,这便是最大的让步了。我记得胡适先生曾写过搬家纠结随身物品的文章,他这般嗜书的学者自是离不开书,而旧居中也存着大量的藏书,再三权衡下,最终只带了部《红楼梦》匆匆离去。如此看来,我虽留不住阁楼,但老书架得以保存,对我来说已经甚为欣慰了。
书,在我心中没有新旧之分,随着岁月的流逝,从我祖父的手中,流转到我的手中,将来还要流转到我的子侄手中。书,在此时不仅仅只是书,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越老越有历史厚重的顿悟,越旧越能延展生命的宽度。祖父曾说,每本书都住着睿智的魂灵,当时机成熟,便会与你产生交集。这不是假话。
(三)
对喜欢阅读的人来说,阅读是一场圣洁的仪式,一场罕见的顿悟,接受它的洗礼和熏陶,进而有所升华。同样,我认为阅读是一场刺激的探险,最终的宝藏便是那生命里的潜藏。沙漠是起点,我们在其中寻找绿洲。在茫茫的大漠中,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我们是虔诚的朝拜者,焦渴地寻觅着对真谛圣地的踏访。
沙漠中原是没有路的。可我的眼前,却有这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脚印不长,却深含内蕴;脚印不宽,却格外稳重。这是祖父给我留下的遗产。他教我的最后一条道理,便是腾腾腾地快步,在荒漠中,永远是走不远的,唯有心平气和了,慢慢地前行,细细地品味,不瞻前、不顾后,脚下才会平实,眼前才会开阔。
追忆老阁楼,也追忆祖父。离开,才走几步便忍不住回头。这些往事,总不至落得烟消云散。
(作者系湘南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中文系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