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老师说，大海是世间最美的景色。我问，为什么？老师说：“大海辽阔、神秘，最能治愈人心。”
高考前两周，为让大家调整心态，学校破天荒地组织了一次郊游。与以往一样，父亲让我与李望抽签，谁抽到“大”字谁就去。我抽到了“小”字。尽管有些遗憾，但我也习以为常：从小到大，我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差。李望跟着学校去了省城。回来时，他递给我几张照片，说：“姐，我们去了海边。你看，大海可漂亮了！”
大海，我只听老师提过。流云镇盘踞深山，没有河，更别提大海。我无数次幻想大海的模样。接了照片，我低头看：李望的青春与热烈陷在金灿灿的沙滩里，远处是船，近处有帆，帆上有风的模样，日光落在海边，生了形状，世界如倾如倒，椰叶仿佛化作倒划天空的船……
震撼，还是不过如此？我只清晰地知道，胸腔里一种名为“羡慕”的情绪呼之欲出——以后，我也要去看海！不容我仔细雕琢这份憧憬，父亲的呼喊就穿过窗子，闯进屋里来：“李漾，几点了，还不赶紧去喂猪！”
喂完猪，漫天暮色跌进重重山影。我进厨房帮母亲择菜。她坐在角落，两边肩膀，一半压着小窗落进来的傍晚，一半压在阴影里。与大部分乡下妇女相同，母亲未读过书，与父亲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十岁不到的年纪，有了一张五十岁的面孔。
我小声说，妈，我伙食费没了。晚饭过后，她去找了父亲，隔了一会儿才进屋，塞给我两笔钱，一笔三百元整，一笔零零散散几十元。她说：“你爸抠搜，只肯给三百。妈妈没啥钱，这些是平时买菜省下来的，你偷偷拿着花，不要和你弟弟说。”
家中是父亲掌钱，只有需要母亲买菜时才有钱经过她的手。我知道，这些钱她一定攒了很久。我推了回去，说，我不要，您留着自己花。她又塞回来，说，妈用不上，你收着，买些好吃的。我拗不过，只好收下。
翌日，破晓，我徒步去学校。村里到镇上的山路总共4290米，走6319步。其实，家里是有电瓶车的。但父亲说，电瓶车太小，坐不下三个人。
到了学校，王瑛邀请我参加她的十八岁生日会。我低眉，想拒绝。她看穿我的心事，说：“不用买礼物，你人来就行啦。”
说来也奇怪，我与李望是龙凤胎，他仅比我晚出生两分钟，性格却与我截然不同。无论是村里的长辈，还是家中的亲戚，都说李望性格开朗、嘴甜，讨人喜欢；而我，是个闷葫芦。因为性格原因，高中三年我鲜少社交，只有王瑛这一个朋友，这还是因为王瑛与我同村，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儿。
周六，王瑛生日。我去得早，正巧叔叔阿姨在准备烧烤，我提出帮忙。王瑛说：“小漾，你是客人，乖乖坐着就好。”我有些疑惑：“你在家都不用干活的吗？”她说：“不用啊。我爸妈说了，我是学生，好好学习就行，家里的活他们干得动。当然，平时我也会帮忙的啦。因为今天我是寿星，他们不让我干活。”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女孩子也是可以不做家务的。
入夜，王瑛家热闹起来。除了同学，还有许多生面孔围坐在一块，笑着聊高考和未来。我性子冷，融不进去。王瑛拉着我坐进人群，递给我一把烧烤：“小漾，你呢，想好高考之后要去哪里读书了吗？”我想起老师说的，那辽阔、神秘、未知的大海，想起李望照片里的青春与热烈，说：“我想去有海的城市，在那里读书，在那里安家。”
老师说过，我的成绩不错，有希望冲刺211。高考结束，我去学校查分，考了574分。李望的分数只够读民办本科。父亲说，家里条件不好，只够供一个人读大学。与以往相同，一旦面临选择题，父亲总会让我们抽签来决定，至少从这点来说，我认为还是公平的。我生来运气不好，又能怪得了谁呢？父亲在纸上写了字，揉成纸团丢在桌上：“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选错了也不要怨我。你们是姐弟，都已经成年，不论谁没选上，都出去打工吧，帮衬一下对方，给家里减点压力。”他又转头对我说，“你是姐姐，你先抽。”
我伸手，犹豫着左右。十八年来，只要是涉及抽签，我就从未被好运眷顾过，身体里仿佛压了一座大山，近乎喘不过气来。正要伸手，母亲忽然开口：“要不，让小望先来吧。”我抬头，父亲瞪着母亲，大声斥责：“小望是弟弟，该让着姐姐才是，你不要搞偏心！”又对我说：“李漾，你继续吧，不用管你妈。”我抿唇，临抽签前，看到李望神色复杂，似乎有话。最终，我抽了左边的纸团。
数年以后，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父亲病重，希望我回去一趟。自打离开家乡，我还是第一次回去。夜里，到了家，母亲瘸着腿给我开门，李望也在。父亲躺在床上，神色苍白，衰老许多。母亲说，我离开后不久，他的身体就出问题了，去医院检查，发现是癌症，现在已经挨不下去了。
进了房间，我问父亲：“如果能重新回到当年，您还会欺骗我吗？”他瞪着眼，不说话，或许是说不出话来了。在他眼里，我已经看到答案。当年，我抽到“小”字，心死了。母亲忽然“发疯”，拆开了另一团纸。我从未想过，也从未看过——那里面竟也是个“小”字。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在老师的帮助下，到县城谋了一份暑期工，靠自己挣够学费，顺利读了大学。毕业后，我留在省城工作。单位门前就有一片大海，都看腻了，心里却始终空荡荡的，找不到当年老师说的那种感觉了。
我想：海啊，也不过如此。
（作者系海南软件职业技术学院2022级动漫制作技术专业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