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第五天,村里桂花树下已落下轻薄的一层,不过枝上桂花仍然繁茂,不见减少的样子。早上村里的赵家爹爹到我们隔壁家的场基上敲桂花。邻居家的儿子在县城开理发店,这几年很少在家住了。
赵爹爹举着一根竹篙,在树旁一下一下“嘭嘭”敲击着桂枝。树下水泥场基上,铺了块塑料薄膜和一条旧的薄软竹簟,承接打下来的桂花。那桂花就随着竹篙的敲击纷纷落下,落到薄膜和竹簟上,连同一些桂花叶也都打落下来了。我问赵爹爹打桂花做什么,他说:“拿到街上去卖嘛!街上有收桂花的,我昨个上午就去卖过一次了。”这是从前没有听说过的,让人觉得很新奇。做糖桂花或干桂花的生意从前没有在我们这边兴起过,如今镇上却有做这些东西的地方了。也许不是镇上有人做,只是县里或别的地方有人到镇上来收罢了。
我一面看他敲着,一面想到,如果隔壁邻居在家,恐怕不会欢迎他做的这个事。不过罢了,这么好的开着的桂花白白落了也是可惜,拿去卖几个钱,对乡下人来说是很好的事。枝上还有不少花落不下来,他不再敲,说等明天再来打。一面说着,一面把竹簟拎起来,把上面的花都倒到塑料薄膜上,又拿起事先准备好的扫把和畚箕扫起来。所有打下的花和叶子都归集到一处,最后倒进地上一只不锈钢脸盆里。大半盆黄黄白白的花,连同旧年飞落的一些干枯的枫杨翅果和树叶也都掺和在里面,并不拣去。我有些羡慕,能到街上去卖桂花,挣几块钱也是很快乐的事。这是一种独属于村人的快乐,非经历过这种生活的人不能体会。就像小时候父母去很远的山上砍柴,可以省去家里一冬买柴的钱,而我在放学路上,遇到被风吹落的短树枝也要把它们全都捡回来,那么小小的一束,也因为感觉自己为家里生活出了点力,而感到极其快活。这种由于自己的努力填补了金钱的花费,或用实在的物质换来了一点小小的报酬,给穷人所带来的满足大约不亚于有钱的富翁谈成了一笔不小的生意。如今我已经并不能真正像赵爹爹那样享受到这种快乐了,就如同不再能享受到小时候走很远的路去茶山上帮人摘茶,挣得三毛钱的快乐一样。我只是明白那种快乐,并能体会到它在一个真正的穷人心里的分量,因此为他感到欣慰。
田里大部分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单晚稻已经收了,双晚稻还没到收的时候,只等稻子自己在田里晒得更黄更熟,不像夏天,还要忙着准备种双晚稻。天不冷不热,这一阵就格外显得闲适可亲起来。因为不算忙,有一天我们答应了镇子另一边亲戚的邀请,到他们家去做客。这个地方我是第一次去,也是一大片田畈中的一个村子,村庄四围的稻田也都黄了,田埂上水蓼开着淡红细碎的花。村口两棵茅栗树,不知何时种在那里的,因为年深日久而长得十分高大,竹竿也打不到。成熟的茅栗掉到地上,这时还没有被人捡干净,在树下仔细寻找,可以捡到一些遗漏或新落的。茅栗只及人的小指头尖大小,在树下杉木刺丛中闪着乌褐的光。
等吃饭时,我在村里闲逛。这个村和我们村一样,也是很多人家没有人住。门前屋后花树仍在,很久以前种下或自己生发的,兀自张牙舞爪长着,鸡冠花,柿子树,鸭跖草,杠板归结出的美丽小蓝圆果。田畈里大豆成熟了,叶子开始发黄,野荞麦叶上映着雪白的细花。乌桕叶还是绿色,枝头果壳已变黑炸开,露出里面粉白的膏籽。偶尔也有整饬得很好看的人家,屋门关着,人不在家,屋檐下竹篙上晾着几件男人衣服,知道还有人住。这个很好的人家只是三间瓦屋,一条小径辟到门口,避开了大路,显得很清静,门口对着一片田畈。场基靠近田埂边沿,种了一棵栀子花,一棵杏子树,一丛月季花,还有一大蓬美人蕉,这时候正开着红花。收拾得这样干净的屋子如今在乡下不多见了。这干净并非指屋子是否重建得舒适豪华,而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在这屋子外面你可以感觉到,这户人家是在好好对待自己的生活的。这一天我们吃到的菜也非常有本地待客的特色,炒青菜秧子、炒绿豆芽、炒河虾、炒青豆子、炒豆干,还有一大锅红烧鸡和一盆青菜秧肉圆汤。家里人因为在城市里待得久了,做菜已经失去了一些本地风味,能吃到这样的菜,我的心里很高兴。
回到家后,近黄昏时轧辣椒酱的来了,他把车子停在村中心一块空地上。这是一辆由电动三轮车改造成的车,前轮盖板上架一块钢板,上面装了一套轧辣椒酱的装置。轧辣椒酱是过去秋天里本地必不可少的项目,到今天乡下仍保留着这一习俗。夏末秋初辣椒成熟,菜畦上绝大部分辣椒红透了,要拔辣椒棵子,准备种秋冬季菜了,就把红辣椒一篮子一篮子摘下来,洗净沥干水分,用剪刀剪成片,加盐在坛里腌起来。到了秋深冬初,就有轧辣椒酱的机子来,家家户户拎出自家的辣椒坛子,付一点钱,让那机器把已经腌好出水的辣椒片子轧成黏糊糊的辣椒酱,继续在坛子里收着。这辣椒酱在接下来的大半年供家里取用,煮鱼、蒸烂腌菜的时候,都舀几大勺子加在上面,味道很足。
如今村子里轧辣椒酱的人家当然远不如从前多了,只有少数家庭还保留着腌辣椒的习惯。有一户人家搬着辣椒坛子来了,轧辣椒酱的把辣椒片倒进一个大漏斗里,打开柴油机,履带就带动滚轮,轰隆隆搅拌起来。坛口太小,他拿一只塑料桶在下面接着,轧好的辣椒酱从下面出口里缓缓流出,落到桶里去。轧辣椒酱的五十来岁,轧的过程中在旁边照看着。电动三轮车的简易驾驶室前面钉了一块蓝色铁皮,上面写着:加工辣椒、山芋、葛。底下是一行大大的手机号。三轮车两侧蓝色板上也写了电话,方便人记下,要用时就打电话给他。山芋粉和葛粉也是本地乡下冬天会制作的东西,这个人到了冬天可能也会做轧山芋粉和葛粉的生意。
机器声很吵,和小时候听到的一样,然而那时候来村子里轧辣椒酱的机器是什么样子,如今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记忆中肯定不像现在看上去这样破陋,但也许只是因为现在我用不同的眼光去看了。而在那时,我所见到的一切都和我的目光相匹配,因而感觉不到任何与生活不相容的地方。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不同的生活,被定义为“更好”的生活。
妈妈把家里一坛腌辣椒也拿出来轧,很快轧完了,轧辣椒酱的拿一根木棒,把出口里还剩下的一点辣椒酱刮到坛子里去。一面摸出个开水瓶来,往轧斗里倒了点开水,好让里面最后一点辣椒酱顺利流下来。轧完这两个人的辣椒酱,就没有新顾客来了,轧辣椒酱的又等了一会儿,开着他的三轮车,呜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