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满庭芳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回到首页 | 标题导航
2024年03月05日 星期二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树根里的艺术道理(图)
陈世旭

  早年我在县里当农民通讯员,住在县政府的集体宿舍里。隔壁住的是部门领导。他跟我一样,家在外地,有长假才回去。他有些清高,不喜欢吃吃喝喝、拉拉扯扯,没事倒是愿意跟我这样的小人物闲聊,常拿些闲趣来与我共享。有一次,他从外地捡回一截树根,放在宿舍走廊水泥栏杆上。宿舍楼里的许多人看了说,这烂树蔸是做什么用的?只有我跟他一样有兴趣。有空的时候,我们从各个侧面来研究那截树根,总是会有新的发现,觉出新的意味。虽然说不清像什么,却说不出的喜欢。

  到后来,我就不仅仅满足于欣赏。

  我捡的第一个树根是下乡采访时从一个公社食堂的大灶膛里抢出来的。当时灶火熊熊,我忽然在一堆燃烧的乱柴里看出“一头鹿”,于是不顾一切地伸手进去把它抢出来。扑灭火后,拿到灶屋后面的塘里洗净,然后除去几根杂芜的枝蔓,就得到一只十分温驯的“鹿”。为了使它酷似活鹿,我用墨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瘢痕上点了眼睛,又用铅笔刀给它刮了满身梅花斑。

  因为真是挺像,这只“梅花鹿”得到许多人赞赏,有人甚至愿意花钱买去。我自然不卖,因此更加来劲。此后,北上南下,东奔西走,甚至到了国外,办完正事,我首先操心的,就是捡树根。

  捡得多了,多少有了一些趣味上的讲究。

  首先是不再仅仅追求像。点出眼睛,刻出花斑,甚至补一只脚,插一双翅膀,手工都做得到。但“栩栩如生”毕竟并不等于“生”。就是做到了乱真,又有多大意义?艺术的目的如果只在于再现,要艺术有什么用?

  很明显,艺术往往只是对审美经验的一种暗示、启发或召唤。那些欠缺的部分往往正是为灵感、联想留下的空间。

  然而,如果完全不像,艺术的表现则又失去依据。这里需要的是神似,神似往往在像与不像、似与不似之间。有时甚至“不像”比“像”更“像”,“不似”比“似”更似,这绝不是故弄玄虚。我在海南岛农家的一大堆柴火中找到一只“凤凰”:有天生的细长凤眼,尖喙,很神气的冠。然而身子却是一尺长的一截细枝,粗不及小拇指。这截细枝在半中间忽然往上挑起,然后以一个极优美的抛物线垂下。海南农垦局一位陪同的干部说:“这只‘凤凰’的全部精神都在这截细枝上了。”真是一语中的。古人所谓“离形得似”,所谓“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清·刘熙载《艺概》),我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了。

  整理树根,我坚持绝不另加装饰。木得之以自然之气,理所当然有权保有自然形态。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这段话的大意是:天地拥有最高的美德却不言语,四时有显明的规律却不议论,万物有自己生成的道理却不说话。圣人推行天地的美德,通达万物的道理,所以至人顺任自然,大圣不妄自造作生事,这是说他们取法于天地啊。这种对自然的尊重,也是中国艺术的一个重要传统。无疑,在大自然面前,任何人工都太渺小了。

  至于用人工雕琢去损害自然美,就更不足取了。我在某海滨工艺商店,看见一些很好的海螺、珊瑚都装了石膏底座,上面用嫣红翠绿绘以山水花鸟,或古人佳句。一些极精妙的自然杰作,其精神的光华被一些拙劣的笔墨工艺消灭殆尽,真叫人扼腕不已。说极端一些,就是好手笔,也难免徒劳。如同做人,无需伪饰,“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嘛。

  而恐怕最不可取的,是强调实用性。

  我收集树根的过程中,时常有热心人教我,某物可以做台灯柱,某物可以做笔架,等等。其诚意固然可感,却没有想到这些意见往往使我十分沮丧。觉得给他们这一说,那些东西都立刻失了颜色,枉费了我孜孜不倦的一番心血。

  艺术本身自有其本体的意义。艺术审美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功用。这方面的道理,其实不言自明。

  当然,我的这一爱好也有负面的效果。从事专业写作后,一些关心我的领导见我许久发不出一篇小说,就很负责任地来给我找原因,其中就有我因为树根爱好而“玩物丧志”。我口里很谦恭地接受,心里其实不以为然。觉得从对树根的爱好中也可以得到写小说的道理。

  我写小说很笨,主要依靠生活原型,缺乏灵气和想象力。这对一个以做小说为职业的人来说是很要命的。但我此生却又别无志趣,不能不硬了头皮把小说做下去。唯一的做法便是模仿整理树根:对有极好小说素质的生活素材只做删减,尽可能不弄巧成拙,把对原生素质的伤害降到最低限度。

  我甚至由此建立起属于我自己的一条有些偏执、有些可笑的美学原则:艺术固然理应高于生活,但生活却常常让人无可奈何地高于艺术。树根就是一个证明——一个精彩的树根,手工根本无法复制。

  这样看来,树根的爱好,其实帮助了我写小说。对于不赞成将艺术纯粹实用化的我来说,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实际功用。

  明人陈继儒很会品味生活,他在《岩栖幽事》里讲道: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令人古。我狗尾续貂,加一条:树根和小说令人安。“安”就是安然从容,自得其乐。

  树根爱好与小说写作本身并非目的,都是寄托性情而已。这可以算是两者的另一个共同点吧。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版权说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所属10报2刊所有作品,版权均属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受《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的保护。所有关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及其子报子刊内容产品的数字化应用,包括但不限于稿件签约、网络发布、转稿等业务,均需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商谈,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有互换稿件协议的网站,在转载数字报纸稿件时注明“来源-天津日报报业集团-XX报”和作者姓名,未与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有协议的网站,谢绝转稿,违者必究。
天津日报报业集团法律事务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