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常与漫漫冬季交集,不管是在从前住过的中国北方,还是在如今居住的加拿大东部,为此,对温暖的记忆总是执着而绵长。在2020年至2023年间,每当思绪飘向大洋彼岸,广州的天气与友人总在思念的名单之上。2023年11月,在四年中第一次回国,被阔别后的陌生冲击,情绪时常莫名地波动。抵达广州,果然,阳光鲜花依然,记忆没有欺骗自己。20日,在暨南大学的一个会议厅,世界华文文学国际研讨会接近尾声,蒋述卓先生因为日程繁忙,首次露面,致闭幕词。他环视台下,话未出口,已用眼神与微笑问候,把我带入了熟悉的、安宁的场景。随后他开始了诗意的开场白。
第一次听蒋先生致词,是在2010年。那年7月,在我居住的多伦多,由约克大学、加中笔会和暨南大学文学院举办的首届加华文学国际研讨会开幕。蒋先生登台时头顶许多光环,副校长、文学院教授、评论家、文艺理论家……声音洪亮,情绪饱满,难以想象几小时前他还坐在国际航班上。他形容加华文学从“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起步阶段发展成熟,已见“满城烟柳”的葳蕤之貌,其间竟提及我的一个短篇小说中的人物,显然是做足了功课。在国外举办华文文学会议,因缺少资金、资源、人力,住宿、饮食乏善可陈,我作为组委会成员之一,惴惴不安。蒋先生态度平易,没流露一句抱怨,堪称资深暖男。他十分敬业,因日程紧张,仅留半天休闲时间,错过不少人向往的文化考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后来的十年中,我去过暨南大学五六次,参会,与教师、学生交流,几乎每次都能见到蒋先生,得以延续文学上的缘分。他关注海外华文文学,还身体力行,2018年主编了“七色光丛书”,由花城出版社推出,收入海外8位作家的散文集,我的《属树叶的女子》荣幸在列。我在圣诞节前夕破例远行,去广州参加新书发布会。蒋先生对丛书选编意义的表述,即是一篇优美的散文,他说,海外作家的“作品犹如一面镜子,直射、折射或者反射着异域的种种风情,他们的心也似一束束充满能量的光透视着这个丰富而复杂的世界。正如批评家艾布拉姆斯将欧洲文学理论的发展梳理为‘镜与灯’两个喻象,世界现实的复杂多变经过作家心灵之光的过滤与映射,呈现出斑驳陆离的光彩——‘赤橙黄绿青蓝紫’,令人心荡神移、迷醉沉浸,故丛书冠名为‘七色光’”。
再回想2023年的会场,蒋先生感谢主办者、学者、志愿者,还感谢远道而来的海外作家,并强调道,“你们是我们这些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者的‘衣食父母’!”我深受感动,全然忘记自己的“高龄”,像追星女生般大声叫好。不记得从前是否听人这样说过,至少在最近几年没听过。海外作家在国内发表、出版的园地甚小,学界关注甚少,蒋先生懂得这一群体的困惑,真诚表达心声。
会后我有幸获赠他的新作,才知他从暨大行政一把手的位置荣休后,在文学研究方面投入更多精力,出版了评论集《典范与重构——当代文学经典与话语探析》,还跨越边界,从编选散文自然过渡到创作散文,并结集为《生命是一部书》。封面朴素的大地般的底色,凸显灵动的流水般的“生”字,正符合他的风格。腰封上写着:“以‘言、行、事’写人生,与崇高的精神对话,与真挚的生命交流”,也是他为文为人的坦诚自白。在标题散文中,他写道:“大千世界,众生皆有自己的一本生命之书,各具情节,各有风姿,才有这世界的丰富多彩。”
那晚,他热情邀请海内外大约十位文学知己,在一家书墨飘香的俱乐部雅集。他兴致勃勃,为席间的几位海外文友题字,问我中意何词何语。我常住小镇,一些邻居的房屋早被冠名,比如“蝴蝶沙滩”“湖景阁”之类,我入乡随俗,称自家“文涯居”,不过有名无实。蒋先生会意,在长条桌上铺开宣纸,挥毫写下“文”字,自觉力度不够,丢弃重来。当他酣畅淋漓地完成,还饱蘸期待,即兴题词:“人生有境界,创作无止境。”“文涯居”霎时变得形神兼具,寓意深远。那真是一个奇妙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