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时代信息发达,中午田蕴章先生病逝,下午即看到消息。先为之一惊,随后忽然心里冒出一句古语, “但恨不见替人”。
杜甫的祖父是唐代近体诗奠基者之一,病重时宋之问等人前去探望,他说,他在久压诸位,“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说者貌似风趣,但闻者为之一颤。蕴章先生走了,他空出来的书法“位子”短时间内很难有人填补上来。不是吗?
上世纪90年代,全国欧楷之兴始于田氏兄弟。特别是田蕴章,担纲书法正书一派,肩负欧楷传承之责,践与行也好,鼓与呼也罢,几十年似一勇士,以一己之力,站在欧阳询楷书山头上,“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和书法家接触多了会发现,有的人名气大了,出来进去前呼后拥了,不由他不飘飘然。当被称为“中国欧楷第一人”时,田蕴章淡淡苦笑道:“我充其量在欧楷这山上才走到半山腰,而那些大呼小叫的人都在山脚下,刚进山。”
田蕴章出身名门,但又是苦孩子,年仅11岁即辍学,小学未毕业就进入文艺界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被迫读了一点书”。我与他初见是在河西区电灯房胡同,昏暗的路灯下谈天说地,谈到他为养家糊口曾说评书,评书滔滔不绝讲上十天半月当然有“弹尽粮绝”的时候,怎么办?他说随手抓,到处“借”呗。一次他讲到最后要留扣子时,忽然没词儿了,这是吸引听客明天来继续听的关键之处,糊弄不得,这个情节或人物或兵器必有夺人之处方可,正在搜索枯肠脑筋飞转之时,剧院的棉门帘一掀, 烧锅炉的拿着铲煤的铁锨, 拄在胸前来听书。他心里立刻演化出来一个持全新兵器的人物——飞铲大将军。话头一转,他说,临帖写字何尝不是如此,要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眼界,这样才能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心界。
当代书法家大多书写的作品多,撰写的文字少。书法家不写文章没有著述,或因忙而无暇顾及。不可否认,腕下有诸多墨汁写作品,腹内却没多少墨水做文章的也大有人在。
田蕴章则不然,他将欧楷写到了极致,又将欧字唐楷研究到了顶点。常常是,木秀于林,人高于众,就有了谤点,自带了瑕疵。我曾当面讲过,面对这些,你的傲气不是居高临下,你的和气常咄咄逼人。他笑了。
以近现代欧楷论,清末书法家黄自元,不仅写欧在当朝为欧楷第一,还被光绪皇帝召进宫中书写碑文,被誉为字圣,并著有《楷书结构九十二法》;还有王澍,清代中期书法家,其临写的《九成宫醴泉铭》传世于后,亦为欧楷一大家。就研究欧阳询及欧字来说,田蕴章与王澍、黄自元可有一比,翁方纲曾这般评价王澍:“篆书得古法,行书次之,正书又次之。”王澍之欧楷略有变形,笔力乏骨力失劲崛;而黄自元欧楷虽在民国时盛行一段时间,初学者尚可,学会者则弃之。
田蕴章避开欧楷承袭之前人弊端,明确提出来,不要写我田蕴章,更不要学什么“田楷”,为此曾进行过一次郑重其事的讨论。
特殊年代家被抄,劫后竟然留下一本《九成宫醴泉铭》字帖,我不仅那时临,全家被赶到了农村依然在临它。后来才知道是黄自元的临本,感觉心里不大自在。但毕竟近十年打造了书法基本功,具备了欧楷的模样,就像吃反季节菜,并无什么伤害,在“青黄不接”之时它能解渴果腹呀。
最后田蕴章也点头了,他说“田楷”可以作为入门,作为入欧楷堂奥的台阶未尝不可。倘若门敲开了,这个敲门砖一定得扔掉。其雅量,其肚量,其见识,我真的佩服。
他在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任教, 在课堂上说得最多的不是技法,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两个字:读书。他精辟地总结出,书法是东方美学的核心,同时又是西方美学的盲点,切不可削中国书法之足适西方美学之履。对书法所谓创新之说尤其反对,且旗帜鲜明。
田蕴章作为书法名家、大学名校教授,其言辞犀利的反诘就像投掷的球,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就越强,没经“选举”即成为风口浪尖的书坛保守派代表。
说真的,他没有气急败坏,而是温文尔雅, 还是娓娓道来,还是侃侃而谈,在天津电视台录制播放的80集书法讲座中,他不回避不躲闪,就像拳击手上擂台,直拳勾拳连连还击。
梁实秋先生有一篇悼念胡适先生的文章,题目是《不要被人牵着鼻子走》,文章少有高调的口号、空洞的定义,罗列的或大或小的事情中贯穿着这一主旨。田蕴章书法在书体上是被欧阳询“牵着鼻子走”的,他坚持学古人要亦步亦趋,要广大精微。在书法观点上却是特立独行,皓首不改其志。
有这般识见、这般的骨气者,当今鲜矣。
读书著书是他晚年的不离不弃,让人学欧莫学田是他内心的呼号,为此他出版的《九成宫醴泉铭探源》花了两年多时间才定稿,《欧楷解析》顾虑到自己写的范字,会让读者忽略欧阳询字迹的权威作用,竟将他已写好的几百个范字全部废弃,重新换作欧阳询字迹。此书其实是一部微型“书法全书”,可以细细品读的大书,可直入作者胸臆,而一窥弘扬书道的拳拳孜孜。
后人评陶渊明诗这样说:“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田蕴章之书法、书论或也可经得起这样的评判。
用真学问大境界,可以把一件事做到无人企及的高度,无论法眼观、世眼观都达到无俗不真、无真不俗的人生高光亮点。
先生在癸卯腊月的双立春日魂归道山。腊月立春是春天吗?在一个没有春意的凛凛冬日,春真真切切立在眼前。矛盾这个东西,无时无处不存在,时时处处在纠结。不敢为之盖棺定论,但田蕴章先生持正欧楷毕生求的精神可嘉可怀,“但恨不见替人”亦堪忧堪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