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理由:全书收录31篇未发表新作,分为四辑,主要描写了师生情谊、青春纪事、人与物的感怀。作家以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把生活中看似平常的小事,点石成金。一张明信片,一块手表,一条小路,站台的每一次离别与重逢,时间和感情镀亮了这些往事,让它们有了穿透人心的力量,其文温馨隽永,情感细腻,充满了哲理和哲思。
在一个物质不断繁荣且娱乐至上的时代,作家如何保持诗性的、清洁的、高贵的写作境界,对这道文学之问,肖复兴新出版的《三月烟花千里梦》给出了出色答案。长期以来,肖复兴是一位执着的思者和温暖的歌者,这部散文集只是其海量作品的“冰山一角”。作家谦称此类文字只是“日常生活的拾穗小札”,我的阅读印象却是,“小札”似小实大,见微知著,滴水映日,可从中领略人生红尘,万千气象,直抵读者心灵,因而具备了无可替代的特有价值。
《三月烟花千里梦》的岁月风景令人沉浸其间,流连忘返,非亲历过种种跋涉,难以形成。这意味着,读懂肖复兴,多少需要一些人生阅历的铺垫。岁月滋养着作家,作家也通过精神反刍,凝视岁月,解读岁月,感恩岁月,最终书写岁月。顺理成章,那些动荡起伏的人生经历,就成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学资源。读者在阅读分享中与作家达成精神共振,心灵默契。
清人吴乔曾把文与诗分别比作“饭”与“酒”,俄国文豪托尔斯泰则认为“散文是散步,诗歌是舞蹈”,散文作家余光中的说法是,“散文是夫妻,诗歌是恋人”,这些比喻形象而准确,不过,这些文学大家对散文与诗歌的文体框定,在肖复兴的笔下却并非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多年来,肖复兴已形成吸取各种文体优长进而集于一身的自觉意识,他习惯于用诗意点亮散文的内在光束,同时融入一些叙事元素,扩张散文的疆域。散文固然无需像小说那样讲究故事性,但叙事元素会为散文增添千回百转的阅读魅力,从而产生出人意表的效果,已被中外大量优秀散文所印证。此类例子在《三月烟花千里梦》中,同样并不鲜见。
《沾衣欲湿杏花雨》一文,题目是诗意葱茏的,呈现出的却是叙事场景,一些细节描写穿插其间,令人如临其境。在中学时代,“我”和“小秋”因喜欢读书而成为知己,在那个精神压抑的年代,俩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一次,小秋约“我”一早出门,倒了几趟公交,去郊外荒僻的“东北旺”,探望他的关在“劳教农场”的父亲。回到城里已是黄昏,夜幕降临时,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乘有轨电车在永定门下来,“我们在沙子口的路口分手告别,他突然伸出双臂,拥抱住了我。那一刻,稀疏的街灯亮了起来,在越发晦暗而阴云笼罩的夜色中,昏黄的灯光洒在我们的肩头。”这时候,“憋了一天的雨,终于下了起来,不大,如丝 似缕,沾衣欲湿”。此刻,界定这是散文、诗抑或小说已无意义,我只是感到一种一言难尽的散文魅力正在心头暗暗涌动。
肖复兴从小就不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孩子。在《群里发来张老照片》中,他提到小学群里发出了一张当年合影,九个同学中,八个同学都被猜得准确无误,唯独前排最右边蹲着的那个男生,谁都没有猜出来,像公园遗物处一个无人认领的孤儿。他写道,“一切在不经意之间,都有命定的缘分与元素。重看照片上六十五年前的我,我没有自惭形秽,只是,我没有告诉大家那个孩子是我”,他没有揭破,因而留下空白,也为岁月留下了谜团和悬念,值得玩味。
自省意识,常常是肖复兴散文中的亮点,就如其夫子自道,“起码让自己在春晚秋深之际的日子里和心里,多一点儿湿润,而不至于苍老皴裂如一块搓脚石”。《床单上的天空和草地》写的是一个二战期间犹太人的骇人遭遇,他们分别是老师和孩子,作为曾经也是一位老师的他,如此扪心自问,“如果我面临这位女老师的处境,在被关入集中营之前的匆忙之中,我会想起把家里的床单染成绿色,让床单成为天空和草地,塞进行李箱里吗?在凛凛的刺刀之下,在狰狞的炮火之中,在沉重的压力面前,在临行的慌乱之中,我还能有这样一份到那里之后要带孩子们排戏演戏的心思吗?真的,很惭愧,我恐怕做不到”。读罢令人怦然心动,唏嘘不已。
在《荒草吟》中,肖复兴回忆自己年轻时生活过的北大荒,喃喃独语,道出敬畏之心,“我见过这些荒草,是荒原上最多的草,尽管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没有了这些荒草的存在,就没有荒原,也就没有了北大荒的存在。我始终认为,北大荒的一个‘荒’字,是由这些无边无际的荒草汇聚而成的”。正是那一片片生命力顽强坚韧的荒草,曾经呼唤过他为之播种梦想、奉献青春。
还有《萍水相逢》《从未谋面》《站台回旋曲》《素昧平生》《只道当时是寻常》等篇什,许许多多的往事从他的笔端汩汩流淌,集腋成裘,或缀珠成串,或化繁为简,最终化为以文学的方式呈现出来的精神脉象,兼具感性与哲味、画境与诗意,在当下纷繁芜杂的书写群落里,显示了一种默默而独特的美学存在。
肖复兴步入文坛时已是而立之年,相比某类“早熟”的作家,起步不算早,却拥有引人注目的起点。一些“早熟”的作家,显示出的往往是在起跑线上的一种爆发力,但早熟与早衰互为一体的事例,也并非鲜见。从某种意义上说,晚熟应该是艺术主体的创作常态,因为人生永远存在着自我成长的未知数,这决定了人的一生成长必然会带来无限的可能性。如此看来,保有“童心”,对于艺术创造至关重要。仅以中国画领域为例,李可染曾称自己是“八十蒙童”,说明有成就的艺术家多是大器晚成。中国画属于功夫型的绘画,黄宾虹、陆严少都是在中年以后,日渐成熟老辣,黄胄曾感慨再有一辈子都有自己学不完的东西。齐白石更是在七旬时完成了震惊中外画坛的“衰年变法”。文坛也是如此。许多同辈作家已风华不再,肖复兴的散文写作仍风生水起,持续增强散文魅力,且具大家气象。孙犁晚年书写条幅赠给好友,曰“大道低回,大味必淡”,此语出自《汉书·杨雄传》,强调一种去掉妆容、境界天成的修为,类比文学写作,寓意颇深,值得玩味。
读《星期天记事》可以知道,肖复兴的散文成就堪称丰硕绝非偶然,与其十几岁时就已形成的某种自觉意识与自律精神有关。高中时代,他就养成了一丝不苟的做事习惯,“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间表,几点起床,几点睡觉,什么时候干什么,一天的时间定得很仔细,精确到几点几分。我把这个时间表折叠几层,放在我的铅笔盒里”,即使休息日也不例外,这种执着与进取,加上天赋与勤奋,数十年专注于一事,想不成功都难。
在嘈杂热闹的中国散文界,肖复兴对任何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声浪始终保持警惕和距离。当今散文领域,有的作家热衷于以“重口味”的激愤状态示人,下笔狠、着墨浓,这显然与肖复兴的散文观不同,“在我看来,散文写作中的清,指的不是浅中的清,而是深中的清,所以我打了一个比喻:‘是一潭清澈的深水’”。岁月的滋养,使得他的散文写作永远是一种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状态,行止自如、顺势而为,不会刻意制造麻辣刺激的“审美”或“审丑”效果以迎合时众,也不见任何雕琢痕迹自我粉妆,最明显的是,他的运笔多为“规定动作”,推心置腹、内功深厚,具有明显的个人标识度。事实上,那些现实主义书写的“规定动作”,永远比炫技的卖弄更有难度。
作家未必是启蒙者、教化者、拯救者,但必须拥有引人向往的精神家园,如此,呈现给读者的散文风景,自然会魅力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