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简史》是一部美国文化中关于机器人的思想的历史。本书研究了机器人及其类似物──自动装置、男女机械人、仿生人、人工智能、赛博格──是如何体现并从概念上连结现代文化中一些最关键的问题的:什么是人,什么是机器?自由意志存在吗?还是说人只是被内部或外部的作用力编好了程序?机器是对人的身份认同与行为的模仿吗?还是相反?在现代生活中,是什么让某些人看起来像机器?又是什么让他们能够保持其人性?家庭、工作与军事中的哪些任务应该由机器完成,哪些应该留给人类?对科学技术的追求需要被控制吗?如果需要,谁应该拥有控制的权力?人们对这些问题和类似问题的回答很少是绝对的或普遍的,很多时候,他们甚至不能做到前后一致。但在努力回答这些问题的过程中,人们已经想象、描绘、观察,有时还制造了机器人。机器人之所以重要,不仅是因为它们引发了问题,还因为它们催生了众多幻想,并且人们试图使这些幻想成为现实。机器人既是虚构的也是现实的,它在美国文化史上一直是举足轻重的角色。
当然,机器人不是美国独有的,也不是现代才出现的。这个词原本出自捷克。发条装置、蒸汽机、水力驱动的自动装置可以追溯到古代世界。那些讲述机器人的类似物的故事也是如此,比如魔像以及《卖花女》中被赋予生命的雕像。在中世纪以及现代早期的欧洲,宗教生活与君主政治生活中都有着自动装置的身影。而且纵观19世纪,此类装置仍然主要出现在欧洲。机器人叛乱的经典故事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在复述英国作家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美国最著名的机器人科幻小说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是俄罗斯移民。自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机器人玩具的流行使其形象一直与日本文化联系在一起。作为一个古老的全球性形象,机器人显然超越了地理的和时间的界限,提出了一个似乎是普遍存在的问题:成为人意味着什么?
但机器人的普遍性具有欺骗性,会掩盖其意义被语境所塑造的方式,掩盖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激发不同的设想与解释的方式,最终结果也迥然而异。本书中讨论的出现在美国的机器人设定,最早是18世纪晚期的一个机械式印第安人,最晚的是21世纪的HBO电视剧《西部世界》中的一位原住民“接待员”阿克切塔。虽然两者都是以原住民战士的形象出现,但它们不同的语境赋予了它们截然不同的含义。机械式印第安人出现在费城,当时人们正在努力扩张新国家,并建立新的种族等级制度。它将原住民还原为无意识的躯壳,等着观众来驯服,给人以一种幻想中的控制感。阿克切塔出现的时代则对种族主义刻板印象以及伴随着帝国主义扩张而来的暴力持有更为批判的态度。它促使观众对自己报以同情,让他们对那些曾塑造了它的产生的刻板印象产生质疑,并支持它逃脱到数字空间的努力──这是一个除了它的创造者以外真正无人触碰的空间,不像白人殖民者编造的故事中看似自由的西部那样。机器人可能是普遍存在的,但它的含义会变化,以适应特定的信念、理想、希望、恐惧和渴望。
在对机器人的想象中,美国人调整了这些来自国外的概念与形象,以适应他们特定的人文关怀和社会张力。自18世纪以来,他们对机器人的想象是在与以下内容的对话中发展的:奴隶制与西部扩张中的暴力;清教与福音派新教的神学体系;共和、自由与民主传统下的个人主义;工业化、商品化经济的扩张;以及边缘化群体为获得自由和平等所作的不懈奋斗。虽然这些方面并不都是美国历史所独有的,但它们结合起来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文化环境,并影响了人们理解机器人之含义的方式。若将机器人视为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普遍现象,则这种倾向忽略了上述特殊性,并让人难以意识到其原初技术在某种程度上不是机电的,而是意识形态的;它是一个深植于社会权力关系机器人经久不衰的意识形态力量,来自这个术语的模糊性。人们从未就它的含义达成一致意见。机器人(Robot)是捷克语“robota”的派生词,原意是“苦力”或“奴役”,它来自卡雷尔·恰佩克在1921年创作的剧本《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剧中的这一设定是人造生物人,而不是金属制品。在俄国革命的背景下,人们最初认为恰佩克笔下叛逆的机器人是一种隐喻,暗指异化的工人,尤其是那些在亨利·福特的流水线上辛勤劳作的工人。不过,也有人很快就把这个词与同样是在汽车工业中出现的自动化机器联系起来。几乎从这个词抵达美国海岸的那一刻起,机器人就同时指代了工人和可能取而代之的机器。即使时移世易,但这种二元性却一直存在。二战时,人们既用这个词来形容那些似乎缺乏自由意志的法西斯士兵,也把它应用到像V1和V2火箭这样的远程制导技术上。冷战期间,社会学家C.赖特·米尔斯批评白领工人是“快乐的机器人”,因为他们看上去没有什么独立性。而另一些人则用这个词来形容电子计算机和自动化技术,而这些技术使机器的运行获得了更大的独立性。机器人既被看作人化的机器,也被看作机器化的人。它连结了现代生活的两个核心主题:在现实中机器对人的取代,在比喻中人向机器的转变。它的重要性,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今天,都源于它的创造者和使用者在这两种趋势之间建立的关系──它如何把科学、技术和工业资本主义的进步与个体灵魂的转变象征性地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