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父亲已去世三十三年了。这三十多年间,我们兄弟姐妹聚在一起,一提到父亲,总会陷入长久的沉默,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感觉心里堵着一块东西,像是被水泡过的棉絮,又沉又闷。我们都很想他,想得有时都不能自已,但连一张能让我们指着说“看,这是父亲”的照片都没有。父亲一生没照过相,不是没有机会,是他总是舍不得去照相馆。
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和父亲去县城照相馆的情形。那是我读高中一年级前去学校报到的日子,天还没亮,我和父亲就骑着自行车,驮着铺盖卷去县城了。到了县第一中学,老师说要完善学籍,还需要交几张一寸照片。当时父亲二话没说,用自行车驮着我就到了城南的“新新照相馆”,那是当时县城唯一的照相馆。
照相馆的玻璃门窗擦得锃亮,落地的山水画作为拍照背景,蒙着红色绒布的照相机就立在房间的中央。我局促地坐在凳子上,摄影师手里举着相机快门线,高声喊着“看镜头,看镜头”,我却忍不住转头往门外看。父亲没有进来,他蜷缩在门廊的阴影里,双手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听见他在门外低声对老板娘说:“就给孩子照,我不用照的。”
“大叔,一起照一张吧,不贵的,才五毛钱。”老板娘劝他。
他摆着手连连往后退,声音带着些怯懦:“不了、不了,我一个庄稼汉,照了也没地方用。”说完,父亲就背过身,眼睛直直地望着街对面的菜摊,阳光在玻璃门上映出他伛偻的身影,他的头发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脖子后面的皮肤晒得黝黑,且布满了岁月的沟壑。
我的那张照片后来贴在了学生证上,每次拿出来,眼前浮现的不是镜头前的自己,而是父亲躲在门外的背影和他那句“照了也没地方用”。我知道,他不是真觉得没有用,而是觉得五毛钱能给我买五个馒头,能给家里买两大包火柴,在他心里,这些都比一张不能当饭吃的照片重要得多。从那以后,照相就成了我们家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谁也不再提起。
后来大姐结婚成了家,姐夫家就在河对岸,大姐经常过来看我们。我读高三的那年秋天,我和哥哥都放了假,大姐过河来帮着父亲秋收。饭桌上,她看着我们和父亲,犹豫了很久说:“爸,等秋收完了,手头宽裕点儿,我们去县城照相馆,一起照张全家福吧?”父亲听后,把碗往桌上一放:“照那个干啥?等你二弟弟考上大学了,有出息了,那时再照也不迟。”他看向正在读高中的我,眼神里满是期望。母亲走后,三个姐姐都已辍学,帮着父亲打理那十几亩自留地,哥哥正在读中专,弟弟在读初中,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
又过了一年,哥哥中专毕业,分配到了当地乡政府工作,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我也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学校和专业也都不错。弟弟初中毕业,终究没有继续读书。他主动留在家里,承担起了陪伴、照顾父亲的责任。
转年春节回家团聚,大姐又提起了照相的事:“爸,两个弟弟都出息了,全家去照张相吧?”
那时,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他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了看身边的大姐、二姐、三姐,又看了看我和哥哥、弟弟,笑着摆摆手:“再等等,等小威(我的小名)大学毕业了,你们几个都成家了,带着对象回来,一家人整整齐齐的,那时候再照多热闹啊。”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人多,照一张划算。”
大姐听了没有再说啥。“成家”,多好的愿望啊。我们想象着那一天的画面:父亲坐在中间,我们兄弟姐妹六个带着爱人、孩子围在他的周围,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
这一等,又是两年多。哥哥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了离老家不算很远的天津市一家央企,不久又公招进入市政府机关部门。弟弟在谈恋爱。
那年中秋,我如期回老家跟家人团聚,家里挤得满满当当,孩子们的哭闹声、大人的笑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集市,父亲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大姐看着一大家子人,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她再次提议:“爸,您看,这回人齐了,明天咱们照个合影吧,您一辈子都没照过相,您自己也照几张。”
父亲抱着哥哥的儿子,那是他最小的孙辈,弟弟站在他身后,轻轻扶着他的胳膊,大姐在一旁整理着父亲的衣领。父亲脸上满是笑意,却还是摆手:“再等等,等你两个弟弟结婚有孩子了,我们再照一张大大的全家福,留个念想。”
我们都笑父亲固执,却也真的信了父亲的“再等等”。可我们忘了,时间不只会等我们长大,也会催着父亲变老。当时的我们都太大意,没有谁认真观察父亲日渐苍老的神态,只是认为父亲平时没病没灾的,身体好着呢。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秋日中午,弟弟还在地里忙着秋收,父亲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眼巴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乡亲,仿佛在寻找着他的孩子们。可最终,他没有等到他的任何一个孩子回来,就这样安静地走了。他走得太突然,以至于没有留下一句嘱托,也没有给我们一个告别的机会。
葬礼上需要父亲的一张照片,我们翻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只从箱底翻出来一张塑封的旧身份证,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派出所到村里统一办理的第一代身份证。照片上手写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人像也被岁月侵蚀得泛黄而斑驳,只能隐约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弟弟哭着说:“父亲这辈子,又当爹又当娘,却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我天天陪着他,怎么就没想着‘逼’他照一张呢?”
从那以后,那张人像模糊的身份证成了我们思念父亲的唯一寄托。每次回老家团聚,我们都会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仔细端详,试图从模糊的影像里拼凑出父亲的样子。可越看越心酸,越看越遗憾。我们总在想,如果当初我们再坚持一下,如果当初弟弟和大姐能“逼”他一次,也许就能留下一张清晰的照片,让我们在想念他的时候,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面容。
去年冬天,弟弟提议去镇派出所找找父亲身份证的底档。因年代久远,档案已无从查找。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热心的民警在荒废的库房角落里,找到了那摞已经发黄的标着“朱”姓的人口管理档案。打开最底下的档案袋,一张黑白照片掉了出来,正是父亲当年办理身份证时拍的照片底档。
照片不大,只有两寸左右,却还算清晰。照片上的父亲五十多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色衬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神明亮却带着一丝拘谨,嘴角微微抿着,和我们记忆里的样子一模一样。看着照片,我们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这张迟到了三十多年的照片,终于让我们再次看到了父亲的模样。
我们把照片拿到照相馆,用人工智能技术进行了修复。照片里,父亲的衬衣变得干净整洁,眼睛里的光也更亮了,只是那些岁月赐予的皱纹依然清晰可见,那才是父亲真实的样子,我们怎能抹去。
之后,我们找了一张兄弟姐妹几家人最新照的合影,让照相馆的师傅把父亲的照片合成进去。合影照上,父亲站在中间,弟弟紧紧挨着他,像小时候那样,大姐站在另一边,轻轻挽着他的手,我们围在四周,有的搂着父亲的肩膀,有的拉着他的手。虽然这张“全家福”是电脑合成的,父亲的身影是后期加上去的,但看着照片上团团圆圆的一家人,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热热闹闹的春节,仿佛又看见父亲在地里劳作的样子,仿佛又听见了父亲说“再等等,等你们都长大了”的声音。
如今,这张全家福就挂在我的书房里,每天下班回家,我都会站在照片前看很久。照片上的父亲,笑容温和,眼神里满是慈爱。我知道,这张照片弥补不了我们失去父亲的遗憾,也换不回那些被时光偷走的陪伴,但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悲伤的涟漪,而是温暖的回忆。
有时候,我会指着照片上的父亲对儿子说:“看,这是爷爷,他用一生教会了我们勤劳、节俭和爱。”懂事的儿子拿起毛巾,轻轻拂去合影照上薄薄的灰尘。我看着身边的儿子,又看了看照片上的父亲和我们,突然觉得,那些未完成的遗憾,或许在另一种意义上,已经有了圆满的结局。父亲操劳一生的模样,终于不再只是模糊的记忆,而是一张可以触摸的照片,更是一种良好家风的代代传承。未来的日子里,我们要带着父亲的爱和期望好好生活,像他一样,燃烧自己,照亮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