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粉笔屑被窗棂里漏进来的阳光照得碎金四溅,讲台前的老师手腕一抖,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便落成了一排瘦金体。
阿来清楚,这堂课的任务是学会这首词,可他的魂儿早在“鱼龙舞”三个字跳出来的刹那,就顺着灯火飞走了。
他依稀记得,儿时自己曾跟着爷爷一起住在徽州老家,在那里他见过真正的“鱼龙舞”。
午饭时间一过,阿来照例蜷到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的藤椅里。枝丫轻晃,树影被风揉碎,淌在青石板上,像一汪不动声色的水,让午后的徽州又软了几分。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斑斑驳驳,像谁随手撒了一把碎金。石缝里的苔藓被日头烘出了中药铺里特有的一股清苦的药香,这气味阿来最是喜欢。他轻轻一嗅,心里就像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抚慰,睡意也渐渐袭来。
光斑像只缓慢移动的小猫,伸爪轻挠着阿来的脸颊。一粒被照亮的浮沉悬在鼻尖,颤颤巍巍,恍惚间竟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阿来慢悠悠地睁开双眼,却怎么也捞不起梦的形迹,只依稀记得它像一道灰影,径直钻进了院子东头的小屋。他坐起身,尚带着三分蒙眬,便看见老槐树枝丫间漏下一道光柱,斜斜地、直直地,一柄金剑般插进小东屋的幽暗。
也不知是孩童的好奇心作祟,还是受梦境中似曾相识的记忆牵引,阿来竟一反常态,径直朝小东屋走去——那间塞满破桌旧瓮、积着厚灰,连他平日里路过都要快走两步的屋子。不知哪来的勇气推了他一把,咿呀一声,两扇门裂开缝。一束金屑般的光斜劈进去,直直地落在了东北角那只樟木箱上,铜锁扣猛地闪出一星冷光。满屋灰尘,蛛网纵横,连空气都带着些陈旧的气味,唯有那只樟木箱看上去干干净净,木纹温润发亮,显然是有人常常拂拭、悉心守护。
“会是谁呢?”阿来纳闷。家里除了自己,只剩爷爷……“一定是爷爷!”念头一闪,他掉头冲进堂屋,夺下爷爷手里的旱烟杆,攥住爷爷的衣角就往外拖。可他小胳膊、小腿哪里拉得动?爷爷纹丝不动,反倒被他拽得笑了起来。
“爷爷,爷爷!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他仰起头,两只小手仍攥着那截粗布衣角,眼睛里盛满晃动的光,像把整片午后的太阳都装了进去。就这一瞅,爷爷的心瞬间化为烟斗里的雾,软软地散开了。
“好好好,去去去……”爷爷笑着把旱烟杆在门槛上磕了磕,灰烬簌簌落地。阿来得令,欢喜得蹦蹦跳跳着,一溜小跑冲到前头,碎步踩得青石板嗒嗒作响,好似按下一串欢快的琴声。
待爷爷辨清孙儿领路的方向,笑意倏地收起。那间尘封的小东屋,那只沉默的樟木箱,爷爷的胸口像被烟杆烫了一下,久埋的灰烬忽然泛起暗红。他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潮声压回心底,还是抬脚跟了上去。
“爷爷?爷爷!”
阿来踮脚晃着那只粗糙的大手,急得快要变声:“我都喊你四遍啦!”爷爷猛地回神,像从深井里被拽上来,还挂着水珠似的茫然。
“没啥,没啥……”他低声哄道,手指却早已摸到箱盖暗扣,轻轻一掀——“啊!鱼灯!”阿来整个人蹦起,惊呼声炸成一串鞭炮。
箱子里,一盏通体朱金的鲤鱼灯盘卧其间,鳞片刻得薄如蝉翼,灯光一照,仿佛立刻要摆尾破浪。那还能认错?以前每年正月十三,锣鼓一响,阿来就骑在爷爷肩头去赶鱼灯会。火树银花里,千尾鱼灯游过窄巷,游过石桥,也游进似真似幻的夜里。
箱腹深处,鱼灯寂寂横陈,像是被月光凝固的旧年。朱金斑驳,漆纹裂成细密的时光河网,悄悄诉说着潮声般的往事。
阿来屏息凑近,鼻尖几乎贴上那微凉的鳞片,指尖顺着刻纹游走,触到的是比爷爷掌心更粗粝的年轮,却勾起了比母亲怀抱更柔软的旧梦。鱼灯上每一道云纹、每一点螺钿,都在他稚嫩的指腹下轻轻颤抖,上面古旧的鳞片也仿佛正要复苏,带着鼓点,向窄巷深处游去。
“爷爷,您就舞一段,让阿来开开眼,好不好?”阿来仰着脸,眸子里两盏小灯笼晃啊晃,盛满纯粹的渴望。
“好好好,小鬼头……”老人低声一笑,俯身探入箱底,捧出那条朱金“大鱼”。灯骨在掌心轻轻展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叹息。
脚步微错,腕子一送,鱼灯倏地活了:尾鳍拨风,鳞光碎成星河,在昏暗的东屋里划出一道赤金弧。鼓点仿佛从记忆深处自动响起,爷爷枯瘦的手腕牵着鱼线,一挑、一绕、一摆,灯影便贴着斑驳的土墙游走,似要破壁而入当年的河港灯火。
阿来看呆了,只觉得满屋尘埃都化作流萤,扑簌簌随鱼灯翻飞,而爷爷佝偻的背脊,在腾挪之间忽然有了少年模样。
灯骨一抖,鱼灯在斜照的金线里破浪而游,鳞影忽闪,仿佛真有一尾赤金鲤鱼穿墙而来,尾鳍拍打出细碎的光沫。阿来屏住呼吸,瞳孔里盛满旋转的星河,胸口被一股滚烫的潮汐拍击,那是对千百年烟火传承的敬畏,也是如火苗般燃起的挚爱。
爷爷的步子已不复桥畔少年的敏捷,却自带沉稳的气韵:腕底一沉,是旧时江潮;肩肘一送,是当年灯市;脚跟旋落,惊起一巷爆竹。佝偻的背脊在光影里被岁月悄悄抻直,灰白鬓角也似映出少年鬓边的红花。
阿来忽然懂了:这条鱼不只游在堂屋的尘光里,它游在族谱的墨香里,游在鼓乐的间隙里,游在一代又一代人掌心的老茧里。
灯影与人影叠成双重剪影,像两枚被时间磨亮的铜币,轻轻碰撞,发出叮当的脆响。
灯影翻飞间,爷爷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年我十三,手腕一抖,鱼灯能贴着河面飞出去三丈远,尾鳍扫得浪花都是亮的。正月十五,外乡的后生特地赶来,就为跟我比试‘跃龙门’……”
他忽然俯身,鱼灯贴着地面掠过半圈,灯骨吱呀作响,仿佛真掀起一波碎银般的浪。阿来看见爷爷眼角的皱纹里闪着少年才有的光。
“后来你奶奶在人群里踮脚瞧,手里的绢花都忘了摇。”爷爷轻笑,腕子一挑,鱼灯跃过门槛,鳞光在门楣上泼出一道金瀑,“她跟我说,‘谁的灯都能舞得好看,但能把人心舞烫的,只你一个。’”
话音落下,鱼灯正好收势,灯尾微颤,像一尾真鱼,静静地泊在爷爷的臂弯。尘埃缓缓沉落,阿来却觉得,整条河流的灯火、整个正月的锣鼓,都被爷爷悄悄收进了这一盏鱼灯里。
“以鱼为形,以竹为骨,通体透亮,摇曳生姿。”
爷爷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灯腹,清脆声像旧时更漏。“往年正月,我扛着它走街串巷,锣鼓一响,娃娃们都追着喊‘鱼来了,鱼来了’,比赶集还热闹。”
话锋一转,他叹了口气,指尖抚过灯脊上一道暗痕。“后来想把这手艺传给你爹,你爹说啥不学,背起包袱就去了深圳……我到底是没拦住。”
屋里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阿来抬头,眸子里映着一粒火星,啪地炸开,化作一点倔强的亮。“爷爷——”他声音不高,却像小年那天的第一声爆竹,“他不学,我学。”
“如今老了,骨头锈了,灯骨也重了……舞不动喽。”爷爷的声音像枯叶擦过地面,轻,却割得人心口发颤。
阿来一把握住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爷爷,我学。”他咬字极重,像把每个字都钉进心里,“我不但要学会,还要让它游到更远的地方,游给全世界看。”
老人怔住,浑浊的瞳孔里忽然映出半个世纪前的自己——十三岁的少年,腕上系着红绸,灯尾一甩,整条河都被点亮。
“好!”他喉头滚动,声线被泪意泡得柔软,“我们阿来学。”一滴泪滑下来,落在交叠的两只手上。
自那夜后,水墨江南的青石巷便多了一尾会夜游的鱼。
苔痕爬上墙脚,岁月在砖缝间流转。暮色一落,阿来肩头便扛起那条“朱金鲤”,灯骨吱呀作响,像是爷爷夜里的咳嗽声。鼓点未响,风先替他敲响巷口那面空锣;灯尾一摆,鳞光顺着黛瓦倾泻,把整条巷子染成流动的河。
邻家的阿婆搬出竹椅,肉铺的伙计歇了刀,连放学的孩子也举着糖人跟在后头跑。他们看阿来腕底翻浪,看灯影与月光叠成两尾重叠的鱼,一尾是爷爷年轻时的矫健,一尾是少年此刻的倔强。
一曲终了,阿来收势,额前碎发滴着夜露。他抬眼望向人群,仿佛穿过一张张笑脸,看见爷爷就站在最远处,烟杆轻敲肩头,对他举杯似的抬了抬手。
那一刻,他忽然懂了:鱼灯本无生命,真正被点亮的是他自己,是胸腔里那捧被岁月烘得发烫的故土,是已融入血液中那尾由爷爷亲手放生的赤鲤。它先是在他腕骨上拍尾,继而沿着肩胛逆流,把整个江南的烟雨、所有被潮水打磨过的石阶,全数压进少年尚显单薄的脊背。
于是,每一次挥灯,都是把老巷的夜色撕开一道口子;每一次收势,都是替远行的父辈把故乡重新缝好。那尾“灯鱼”从此有了心跳,扑通、扑通……先叩响水驿,再叩响山塘,一路把锣鼓的涟漪推向更辽阔的河面,直到在世界的尽头亮起,直到少年把爷爷的旧梦舞成新的晨曦。
(作者系西藏民族大学24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编辑手记:
一盏朱金鱼灯,划破徽州老宅的沉寂,也牵出了一段关于传承的温馨往事。
徽州鱼灯起源于南宋,几百年来承载着“年年有余”“金玉满堂”的吉祥寓意,是我国传承悠久、保存完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文章以辛弃疾的词句“一夜鱼龙舞”为引,从课堂上的粉笔字到徽州老屋的樟木箱,以带有诗意的细腻笔触,唤醒了尘封的记忆,让那尾灵动的“赤鲤”仿佛在读者眼前“活”了起来。作者笔法轻盈又颇具巧思,随着叙述的层层展开,将祖孙二人真挚的故土情怀和对传统技艺难以割舍的喜爱之情刻画得深刻而动人。
在作者笔下,文化传承不是沉重的命题,真正的传承并不是将老物件锁进博物馆,而是要让它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
文章结尾处,鱼灯载着爷爷的旧梦,在少年手中翻腾起舞,传承的意义在这里被赋予了更为鲜活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