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时期花蕊夫人《宫词》中有一首非常生动的诗,写女孩儿照镜子:
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
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宫女化了美丽的妆,故意走在水边,偷偷把水面当镜子照。当她发觉远处有人在看她时,连忙假装用红豆打黄莺,掩饰自己在照镜子的行为。
这个场景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共鸣,女孩儿喜欢照镜子,古今皆然。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发现她们在照镜子,她们多半会做些别的动作来掩盖。作为女性的花蕊夫人一定深知这种心理,所以她不仅能看到有宫女“偷折花枝傍水行”,还明白她“故将红豆打黄莺”是因为“却被内监遥觑见”。说不定这根本就是花蕊夫人自己做过的事情。
唐代温庭筠有一句词:“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镜子是闺阁常备之物,牵连着女子千丝万缕的情怀。鸾镜中映照出娇美的红颜,明代女诗人沈宜修写《六妹照镜口赠》:“星眸梦乍舒,宛转看不足。一笑绕春风,含情低黛绿。”镜中是一个眉眼含情的少女。沈宜修的女儿叶小鸾也有照镜诗《春日晓妆》:“揽镜晓风清,双蛾岂画成。簪花初欲罢,柳外正莺声。”充满自我欣赏的闺中闲趣。
镜中的红颜不仅有娇慵可喜的一面,更多时候是顾影自怜。宋代张玉娘“笑比南金身自许,镜鸾独抱下妆楼”,颇有孤芳自赏的矜贵。清代周慧贞有《久病经年朝起对镜不觉自叹》诗:“拂镜试新妆,无言暗自伤。但看花上露,愁断九回肠。”镜中看到的是自己不幸的命运。明代董氏妇对镜自叹:“妾怜妾貌胜如花,宝镜空将西子误”,没有“君怜妾貌”,只有“妾怜妾貌”,是对自己的一份爱惜和惋叹。沈宜修视镜子为良友:“妆前常对镜,清夜与君同。赖得深相契,消磨岁月中。”对镜顾影,直如审视自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思索这一世沉浮。
北宋欧阳修词云:“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看到自己的下一步就是思索自己这一生将何处托身,有思,心才会乱。对大部分古代女性来说,嫁一个如意郎君是她们能够梦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于是“镜”这个意象常与相思有关。镜中映出美好的容颜,当这份美好无可托付的时候,便会引发缠绵的哀思。
唐代许多女诗人的相思念远之作都是以镜寄情。常浩的《寄远》:“可怜荧荧玉镜台,尘飞幂幂几时开。却念容华非昔好,画眉犹自待君来。”郎大家宋氏的《长相思》:“台上镜文销,袖中书字灭。不见君形影,何曾有欢悦。”张窈窕的《赠所思》:“与君咫尺长离别,遣妾容华为谁说。夕望层城眼欲穿,晓临明镜肠堪绝。”此时此刻,望着镜中的红颜只有伤心肠断。宋代女诗人的情感也有通过“镜”这一意象来寄托的,如张玉娘失去爱人后指镜为誓:“怅恨生死别,梦魂还再逢。宝镜照秋水,明此一寸衷。”明镜照彻肺腑,见证她一片衷肠。
对镜思君是古代女性的经典形象,然而镜中颜色改,引发的情怀却不仅限于思念情人。明代女诗人王凤娴的《念奴娇·寄长女引元》,借思念女儿抒发物是人非的感慨:“镜影非前,人情异昔,怎禁心摧折。欲诉凭谁,尽在数茎白发。”同为明代女诗人的张引元也有《念奴娇·春日怀家寄母》寄给母亲:“亲老北堂,违菽水、望里暮云遮叠。事业无成,红颜易改,风景摧心折。珠沉璧委,恐惊明镜容发。”除了对亲人的思念,还有对自己人生的一份思索与反省,“事业无成”这样的字眼少见于女诗人的作品中,但吉光片羽,已可见当时知识女性拓展自我生命的愿望。
明代女词人叶纨纨的《满江红·秋思》,描述在明镜前悲叹光阴流逝的情景,更模糊了具体的对象:“正此际、悲凉满目,岁华摇落。镜里流光私自惜,瑶台无路愁难托。奈新来秋鬓不胜悲,浑萧索。”古代女诗人对光阴流逝的感慨可以达到相当的深度,如明代陆卿子《短歌行》:“君不见垂髫儿,倏忽为人父。君不见青蛾女,终作东家姥。又不见华堂列绮筵,清歌杂妙舞。须臾烛尽乐无声,寂寂寥寥何所睹。人生亦如斯,一往无今古。白日不肯住,红颜渐成土。短歌行,声最苦。”字字直叩心底,令人如闻警钟,表现了人类对无情光阴的普遍感慨,不亚于唐代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一面镜子,折射出古代女性多面的人生剪影,镜中的她们有着如此丰富的情怀,“对镜思君”固然是古代女性的经典形象,但绝不是唯一的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