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曾经的老房子被拆了，阿琳和妹妹从小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爷爷当过兵，喜欢看抗战片，看电视的时候，爷爷的背总是挺得很直，双手按在微微分开的膝盖上。爷爷的床板硬硬的，夏天总是只铺一层凉席。有些日子，爷孙三人会挤在一张床上，阿琳和妹妹睡在一头，爷爷睡另一头。睡不着的时候，爷爷会给她们讲故事，故事的主角总是一只小松鼠。夏天的晚上，躺在凉凉的竹席上，微微打开的窗户缝吹进有着夜晚气息的风，阿琳就这样听着爷爷的故事睡着。

　　但有一次爷爷很晚都没有回来，阿琳就和妹妹窝在被子里，她学着爷爷讲故事的样子，给妹妹编了一个小松鼠的故事。曾经阿琳以为讲故事很简单，只要发挥想象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阿琳却讲得断断续续的，每一个情节的发展，好像都能带来无数的变化，她总是不知道为小松鼠选哪条路更好。故事还没结束，在短暂的停顿中，阿琳听见门外传来金属碰击锁扣的声音，阿琳心一紧，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用被子盖住嘴巴，妹妹也学着阿琳的样子，钻进被子里，不敢出声。

　　门开了，听见爷爷的咳嗽声，阿琳松了口气。

　　一般爷爷这样晚归，不是去看戏，就是去喝酒了。阿琳还记得有一天凌晨被爷爷的开门声吵醒，后来问起来，才知道是村里来了个戏班子，爷爷看着看着，就在戏台子下面的长凳上睡着了，直到天亮才醒来。

　　阿琳和妹妹兴奋地跳下床，跑去客厅看爷爷。爷爷浑身散发着酒气，阿琳知道，爷爷今天是去喝酒了。

　　阿琳叫了一声“爷爷”，爷爷眯眼看了看阿琳和妹妹：“你们还没睡觉？”

　　阿琳点点头。

　　“快睡吧，爷爷也睡觉了。”

　　说完，爷爷就推开房门，摇摇晃晃地走进去。阿琳不太放心爷爷，就在门口看着，看到爷爷走向床边，一下子撞到了床边静静立着的电风扇，爷爷两手一撑，伏在了床板上，可电风扇却倒在了一旁，发出一声闷响。阿琳知道爷爷每晚睡前都要开电风扇，于是慌忙跑进房间，扶起电风扇的底盘，一抬头却傻眼了，电风扇的扇头不见了，和底座早就分离了，独自躺在地上。

　　阿琳瞬间大脑空白，抬头看向门口的妹妹。

　　“怎么办？风扇坏了。”

　　“我们明天跟爷爷说一下吧。”阿琳起身拉着妹妹回了房间。

　　谁知刚躺下没多久，爷爷就进来了，朝着她们说：“你们两个过来一下。”

　　进了爷爷的房间，只见他指着地上的风扇头问：“这是你们谁弄的？”

　　阿琳意识到爷爷喝酒忘事了。她尝试解释：“爷爷，刚刚是您把这个风扇撞倒了，我扶起来，就发现它断了。”

　　“我撞倒的？”

　　“嗯。”阿琳和妹妹点点头。

　　“我怎么可能撞倒？说，是你们谁弄坏的？”爷爷说着，拿起风扇头尝试组装。

　　阿琳在心里默默祈祷爷爷能把风扇重新组装好，然而可惜的是，风扇头的断口无法再与底座连接了。

　　爷爷转向阿琳：“你是姐姐，你说实话，是谁弄的？”

　　“爷爷，真的是您刚刚进房间的时候，碰到电风扇，它就倒了。”

　　爷爷一直不相信阿琳和妹妹的解释，借着酒劲逼问。阿琳哭了，低头小声啜泣着。爷爷却不依不饶，一定要问出个结果。

　　阿琳没办法，她知道如果不承认，爷爷会一直让她们罚站，她咬咬牙，说道：“是我弄坏的。”

　　爷爷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把戒尺，让阿琳把手伸出来，打了十下。

　　阿琳心里委屈，回家就把这件事跟爸爸说了。但小孩子哭得快，忘得也快，没多久阿琳便不再提起这件事。

　　暑假再去看望爷爷的时候，一见到姐妹俩，爷爷就从他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只旧皮夹，从里面抽出两张一百块钱，分别递给了阿琳和妹妹。

　　“上次是爷爷冤枉了你们，听你们老爸说了，那个电风扇是爷爷自己撞倒的，都怪爷爷喝醉了。”

　　从那之后，每次见面，爷爷总是不忘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递给阿琳。

　　后来，阿琳和妹妹长大了，很少再有机会去爷爷家里住。

　　直到高二那年夏天，爸爸带着阿琳去看爷爷。床板依然是硬硬的木头，床上只铺着一层凉席。客厅除一张红木沙发外，只摆着一个立式电风扇、一张椅子和那台颜色不再清晰的旧电视机。

　　房间里闷闷的，阿琳坐在沙发上，没一会儿就淌下汗来。

　　爷爷坐在椅子上，电风扇嗡嗡地吹着，电视里放着爷爷最爱看的《亮剑》。阿琳感到有些烦闷无聊，掏出手机摆弄着。

　　突然，阿琳察觉到她面前直直的背影动了，一抬头，看到爷爷转身正看着自己，阿琳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低头假装没看见，余光里瞥见爷爷又开始掏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红红的纸，向阿琳递过来。

　　“谢谢爷爷。”

　　“你现在都不跟爷爷聊天了，小松鼠的故事也不想听了哦。”

　　“想听的！”阿琳努力对爷爷微笑着。

　　上高三之后，阿琳就再也没去过爷爷家了。有一天，自习课的时候，班主任突然叫她，说是妈妈的电话。阿琳心里一沉，直觉告诉她，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她在心里预演着可能发生的意外，是爷爷？是爸爸？阿琳觉得这样经历一次，在真正面对的时候，悲伤就不会那么强烈地刺痛她的心。

　　接起电话，是妈妈的声音：“爷爷突发意外，去世了。”后来，在爷爷的葬礼上，通过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阿琳才拼凑起这场意外：报警的是爷爷的邻居。那天，爷爷的电视从晚上一直响到凌晨，邻居早上出门，发现爷爷的房门大开着，进屋才看到爷爷倒在地上。医生诊断爷爷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爷爷的死，让阿琳伤心了很久、很久。

　　爷爷走后的一天，阿琳放学回家，在书桌前坐下，想找份之前的试卷，她拉开书桌侧面的抽屉，突然瞥见抽屉的一角塞着一张红色的一百元，那是被她随手放在抽屉里的，是爷爷上一次小心翼翼递给她的一百元。

　　阿琳盯着那张一百元钱，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作者系浙江财经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2023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指导教师 黄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