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胄，作为冷兵器时代的军事装备，其源流发展几与文明史同步，它不仅反映了“战争与和平”的政治生态、历史脉动，同时也折射出不同时代的工艺水准、生产力水平，乃至审美精神。细研甲胄，或许是我们走近历史、了解文化的一种独特路径。

　　甲胄史始终是冷僻之学，对于大众来说，更是难窥堂奥。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考古发现的实物多有残损，甲胄的铁、皮等材质，与串联其间的丝绳往往腐蚀严重；二是封建王朝普遍推行严格的甲胄管控制度，致使遗存民间的收藏数量稀少；三是文字记载、雕塑绘画的呈现往往易被其他更鲜明的内容遮蔽。幸而有周纬、杨泓等现代学者对中国甲胄进行了开拓性探索。近年来，随着科技手段提升、文史资料日益丰富，中国甲胄获得了更深入细致的研究，其中最富代表性的当推中华书局2025年出版的《中国甲胄史》，它的出现正在使这条回望中华文明的独特路径畅达、多姿起来。

　　《中国甲胄史》包括文、图两册，计三十三万字，附甲胄形制演变年表。该书无论对于专业研究，还是科普、赏鉴都颇值得展卷细读。书中对中国甲胄作出系统性梳理，探究自商周至明清各个朝代甲胄的形制、样态及演化历史，线索清晰，内容宏阔。每章依托翔实的文献、文物资料，从甲胄形态到制作工艺，从管理储存到艺术再现，多角度、多层次将古代甲胄世界还原、呈现于读者面前。在此基础上，书中更有一系列精彩发现与独到思考，如对于蒙元甲胄的细节辨析，填补了以往研究的空白；对神将风格甲胄的兴起原因的分析，亦令人耳目一新。该书特别针对一些悬而未决的复杂问题，以大量史料为依据，大胆猜想、小心求证，或给出令人信服的解答，或启发更精微的历史探索，现列举二三，以飨读者。

　　如考辨山文甲之形态：山文甲是目前争议较大的一种甲胄形式，唐朝的石翁仲、天王、神将、敦煌绢画中都出现了Y形甲片，过去有人认为这种Y形甲片编缀的铠甲即为山文甲。本书在澄清这一认知为误读后，进一步追索《唐六典》等史籍中记载的山文甲究竟是哪种甲制。经查阅、分析大量敦煌资料和有限的考古实物，作者发现在中亚、西域广泛流行的曲边甲片编缀的铠甲与中国传统扎甲有明显不同，其源头来自波斯、突厥或粟特人，北朝至隋唐时期，随着丝路贸易传至新疆等地，后被吐蕃王朝、古格王朝采用。唐朝在控制西域时期，接触到此种风格甲制，并纳入军制。虽然中原地区考古尚无曲边唐甲实物出土，但古格王朝地区出土的曲边甲片，证明了唐时期此类甲存在的真实性，进而证明壁画、塑像的相关艺术表现并非虚构。曲边甲在唐朝可能多用于仪仗、宿卫等，因此唐天王像有大量此类甲胄装饰。至于为何曲边甲即是所谓山文甲，书中提供了剥茧发微的新见，从日本保存的唐大刀与深受唐文化影响的《献物帐》记载旁推，唐代武备的波浪式曲边因形似远山，在当时被称为“山形”，而“山形”与“山文”互通，所以山文甲应为来自西域、融入唐朝军制、由曲边甲片连缀成的铠甲。

　　再看对明光甲的辨析。比较流行的一种观点认为明光甲就是前胸后背有大型金属圆护，圆护如同镜子会反射太阳光，这一风格的甲制出现在北魏宁懋石室武士刻像上，据此被指认为隋唐时期的明光甲。而后随着史料的进一步开掘，学界新的观点认为明光甲并非胸前具圆护的铠甲，其圆护也未必会像铜镜一样反光，史书中的明光甲难与文物中的圆护型铠甲相对应。本书则指出明光甲实为铁扎甲，“明光”得名于整体铁甲片打磨光亮，每一片在日光下都会反光。《唐六典》与《明实录》中都曾以“明”“明光”描述铠甲，形容甲胄被打磨得光洁明亮，而这样的打磨有着提高铁甲耐锈蚀性的作用。至于北朝到隋唐的双圆护甲中两个圆护究竟是否为铁质，因无实物出土，也就无法确认为是有反光效果的甲胄。

　　又如为何文献记载中的古代甲胄和文学描写、绘画雕塑中的形象存在较大差异？这一问题困扰人们多时。龚著对此有深入分析：由于佛教造像的广泛传播，甲胄在隋唐时期演变出了军制甲和神将甲两大系统。军制甲因其实际功用，在严格的管控制度下深藏于武库，非征战不轻易示人。神将甲则来自佛教等宗教艺术的表现与传播，所以在民间被广泛认知。二者虽然都源于扎甲，但因功能不同，在各自演进的过程中呈现越来越大的差异。军制甲是实战产物，防护性更强，组装、穿戴更便捷；神将甲则以造型华丽为能事，不便于穿戴。隋唐正是甲胄系统开始分化的时代，于是我们发现以唐传奇为代表的文学叙事中的甲胄描写以及绘画雕塑中的形象，与史书所载有很大差异，细节尤为明显。2019年祁连山墓葬考古出土了迄今最为完整的初唐铁甲胄——慕容智铁甲胄，对比同墓出土的彩绘天王俑身上的甲胄，其样态差异恰可佐证上述观点。

　　《中国甲胄史》的《图册》卷收录了近千幅图片资料，包括实物展陈照片、相关文献留影、古代绘画雕塑、手绘甲胄结构图等。其中部分资料购自海外博物馆、图书馆、档案馆，或由私人藏家提供，属国内首次披露的珍品，不少图片后面还有鲜为人知的曲折故事。比如附录“西藏甲胄”中的老照片，原本为英国侵略军、德国探险队等于1904—1939年间在西藏拍摄，后收藏于德国联邦档案馆、大英图书馆等，作者在国内外诸多藏家的热心帮助下，与上述机构反复沟通一年有余，才使这些承载重要信息的照片重回我们视野。图册中的大量白描结构图，由作者与数位画家一起绘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基于亲身收藏经验，对某些文字记载和古老绘画中的模糊形象进行了实物复原实验，以便探究其内在结构、功能原理，并在此基础上绘制多角度复原图，既有由内而外的展示，又呈现诸多细节，如甲片和铁胄上孔的数量、位置与尺寸。由此可见，图册卷可以有效帮助读者以画入史，建构起对中国甲胄更直观、清晰的认知视界。

　　《中国甲胄史》的作者龚剑先生，深耕于古代武备研究廿年有余，其撰写的《中国刀剑史》亦是这一领域广有影响的著作。如今，两本书前后呼应，勾勒还原中华文明勇毅尚武的历史面向，实为增强文化自信的一次切实赋能。

　　（作者为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连环画艺委会委员，天津美术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