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知道画家马达是因为孙犁的《悼画家马达》。孙犁在文中提到马达晚年下放去的那个天津西郊生产大队，我后来得知是大南河村。我的故乡是小南河村，两村毗邻。我也曾向父亲请教，他在下乡前后都曾听说过马达的逸闻。《马达美术作品选集》收入一组《津郊大南河村速写》，有几十幅之多，都是乡村景物和劳动场面，其中还有两幅《马达小屋》，我看后倍觉亲切。

　　马达在天津解放时进城，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天津分会主席，他为天津美术界做了许多事情，也培养了许多画家。马达履历骄人，早年在广州市立美术学校学习西画，1927年参加广州起义，在战斗中他的腹部被子弹击穿，身负重伤转移到上海，翌年考入新华艺术专科学校西洋画系。彼时正值鲁迅倡导新兴版画运动，马达遂得以投身其中，在鲁迅的帮助下，他积极广泛地推行木刻活动，不惜冒着被捕失业的危险，以此宣传抗日救亡。他的作品在上海进步报刊上频频发表，成为当时令人瞩目的木刻名家。

　　淞沪会战之后，上海沦陷，马达来到武汉，他放弃了田汉邀请他任职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的少校军衔和150大洋的月薪，去筹建“中华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并在“中华全国美术界抗敌协会”任理事。

　　1938年1月1日，武昌《抗战漫画》创刊。这个刊物的班底也从上海而来。1937年8月，上海漫画界救亡会派出叶浅予、张乐平等人组成的救亡漫画宣传队，一行人抵达武汉之后，也隶属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领导，在周恩来和郭沫若的指导下开展工作。就在该刊的创刊号上，刊登了以马达《壮烈的牺牲》为主题的四幅作品，其中第一幅题为《我空军初显神威猛击敌舰》，全画是中国空军轰炸日本战舰的场景，飞机俯冲，敌舰倾斜，硝烟弥漫，巨浪擎天，画面动感十足，其情其景十分逼真。

　　这组四幅连环木刻版画是纪实作品，记载的是1937年8月淞沪会战中中国空军轰炸上海黄浦江上的敌舰，与敌激战的空战场面以及战斗英雄归来等场景。1938年1月8日，这组作品又参加了在武汉举行的“抗敌木刻画展览会”，引人驻足瞩目。1月13日，刚创刊3天的《新华日报》第4版推出“抗敌木刻画展览会”专刊，在刊发了《中国必须有自己的木刻》等文章之外，还刊登了马达这组作品的第一幅，而标题已改为《以轰炸还轰炸》。多么好的标题！全民抗战，就是在国家危亡之际奋起反抗，就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刀还刀，以枪还枪，就是以轰炸还轰炸。

　　《新华日报》是中共中央长江局在周恩来直接领导下创办的报纸，在抗战宣传报道上用力甚勤，多种美术作品的发表亦是对文字的有力辅助。当时的木刻版画表现空袭尤多，不仅有很多表现敌机对我狂轰滥炸场景的作品，“以轰炸还轰炸”这类题材的作品亦不少，马达的《以轰炸还轰炸》是其中具有代表性之作，着重表现我方奋勇还击的画面，着意于将战争的创伤转化为战争的动力，民族必胜的信心斗志于此跃然全出。可见，图文并茂的纸面抗战也是抗战，在鼓舞人心上不可小觑。木刻版画以刀代笔，线条粗犷，构图简洁，色调黑白分明，具有一定的新闻性和纪实性，是战场宣传的有力手段，而从艺术的角度来说，又因雄浑的力量可传世。当我们今天再回望当时的木刻作品，犹觉温度之滚烫。

　　《以轰炸还轰炸》是马达的名作。在后来出版的《马达美术作品选集》和《马达画集》中，这幅作品都叫《轰炸出云舰》，包括马达的夫人刘薇和其子书林对作品的记述，都说其是表现轰炸出云舰的题材，并且都认为记载的是毕业于南开中学与清华大学的中国空军飞行员沈崇诲，以飞机撞击日军出云号装甲巡洋舰的事迹。但这组木刻作品的二至四幅分别题为《力挫强敌民众欢腾》《建功而返英雄殉国》《与世长辞精神不死》，从连续性与关联性来看，它表现的是梁鸿云而非沈崇诲的战斗经历。梁鸿云烈士确是在击沉敌舰之后驾驶飞机返航，而后不治而牺牲的，他参战的时间是1937年8月14日，这一天的中日空战因战况激烈而被载入史册。沈崇诲殉国的时间是8月19日，他驾驶轰炸机重创出云号敌舰而未击沉，这和木刻作品画面所表现的内容并不相同。

　　其实，在1937年的淞沪会战期间，上海《国闻周报》已刊发了马达的《壮烈的牺牲：为纪念八月十五日忠勇殉国之空军驾驶员梁鸿云作》，这是后来在武汉刊发的一组四幅画作中的第三幅。说明这组作品创作于上海，也确实是为梁鸿云烈士所作，那么，它的第一幅作品就不应当被改称为《轰炸出云舰》，还应当保持《以轰炸还轰炸》的原名。当然不管名称怎样改变，这幅画都是中国抗战木刻版画中极具代表性的作品。

　　1938年10月，武汉失守前，马达来到延安，任教于鲁迅艺术学院美术系，负责木刻研究班的教学工作，他不仅培养出一批青年版画家，自己也成为“延安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延安，他又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作品，反映出民族化和大众化的战斗与生产生活的浓郁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