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人生大体可分为少儿、求学、工作和退休四个阶段。拿到退休证的那一天,我的人生正式迈入第四个阶段。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整理人生前三个阶段收藏积累的资料。整理时,我拿出夹在书中的一封已经泛黄的电报,铅字打印的一行字“15时20分生儿顺安”映入眼帘。看着这张电报,三十三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1991年11月28日晚饭前,家中传来儿子出生的喜讯。那时我在部队担任连队指导员,因部队即将外出住训演习,不能请假回去陪伴临产的妻子。记得通信员送来电报时,我眼眶瞬间湿润。彼时,妻子该多么盼望我能陪在她身边,可我远在异地,又有任务在身。惊喜与愧疚交织,我暗暗发誓,日后定要用行动报答妻儿。从那天起,这封电报便一直被我珍藏着。
此后,我和妻子开启了长达六年书信传情、聚少离多的生活。儿子两岁那年,妻子首次来部队探亲。离别时,我送妻儿上了绿皮火车。夏日傍晚,热浪依旧灼人,远处传来叫卖雪糕的声音。我像参加部队短跑训练般拼命跑过去,将两元钱塞给卖雪糕的大姐,顾不上等找零,攥着雪糕便冲向妻子所在的车厢。此时,火车已拉响汽笛缓缓启动,我边跑边把雪糕递给妻子,大声喊着:“消消暑,赶紧吃,一会儿就化了!” 妻子呜咽的哭声,随着火车的加速而渐渐远去,留下的是我对妻儿的无限思念和愧疚。
后来,妻子终于符合部队家属随调进津的条件。在组织帮助下,她从内蒙古老家调入天津,成为一所中学的数学老师。虽然结束了两地分居,但我所在的部队不在市区,只能每周末回家陪伴妻儿。当时妻儿没有住处,多亏部队首长关心,才得以临时住进部队招待所,六岁的儿子也入学附近一家幼儿园,生活总算有了着落。
一次学校放假,妻子带儿子来部队小住。儿子天天看我带领连队官兵出操训练,一天,他突然仰着小脸问我:“爸爸,你为什么不和妈妈在一起,天天要和叔叔们在一起,有时排队跑步,有时一起翻跟头,有时还会爬墙?” 我蹲下身子,认真地告诉他:“那些叔叔在训练,练得身强体壮,才能保卫国家,保护像你和妈妈这样的人。”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个周末我回到家,妻子在厨房忙碌,儿子在院里玩耍未归。我走到院子里,竟看见他独自往半截砖墙上爬,衣服上沾满灰土。我又惊又急:“儿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儿子转过头,眼神坚定地说:“爸爸,你经常不回家,我要像叔叔们一样练好身体,保护妈妈!” 看着儿子稚嫩又认真的模样,我的眼眶再次湿润。我心疼地抱住他:“宝贝,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妈妈有爸爸保护呢。” 儿子懂事地点点头,那一刻,愧疚再次涌上我心头。
儿子上小学时,学校离招待所较远。一次逛商场,妻子和我边走边聊:“儿子都要上小学了,学校远,总住招待所也不是办法,该买个房了。”儿子在一旁突然拉起妈妈的手说:“你们连个自行车都买不起,还准备买房?”我和妻子瞬间明白了,之前他说小伙伴都有新自行车,我们担心他现在骑车不安全,就没理这个茬儿,他也没再提。看来儿子是想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他的愿望。我们当即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那晚,儿子兴奋得睡不着觉,拍着胸脯说:“爸爸,我总结出安全骑车的方法了,‘先看左,后看右,慢慢悠悠过马路’。学习的事你也放心,我现在稳居全班前十,还会继续努力!”看着儿子自信的模样,我心中满是欣慰之情。
儿子上中学时,有一天骑了五十多分钟的自行车回家,到家时已是满头大汗。一进门,他就直奔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冲头纳凉。妻子见状急忙喊道:“别这么冲头!容易着凉生病!” 我也赶忙跟上劝阻:“要节约用水,不能这样浪费啊!”
没想到儿子却反问:“你们怎么这么大惊小怪?用这么点水,能花多少钱?”我耐心解释:“这不是钱的问题。天津是严重缺水的城市,如果全市人民都这样用水,后果不堪设想。咱们每个人节约一点,城市的水资源才能更持久。”儿子听后沉默了许久。后来有一天,儿子突然问我:“爸爸,现在咱们国家有海水淡化的技术或设备吗?”我想了想回答:“有是有,但成本还比较高,技术也有改进空间。这些科学难题,可能需要你们这代年轻人未来去攻克了。”儿子看着我没有再说话。再后来,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一路读到博士,还读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现在是北京一家国有企业的高级工程师,终于实现了自己儿时萌发的搞科研的梦想。
一晃三十三年过去了,如今妻子已是中学高级教师,仍奋战在教育一线,我也正式踏入人生的第四个阶段。手里这封电报,边缘已磨出毛边,像极我们被时光温柔吻过的人生。它是一枚没有编号的勋章,刻着军人的担当、家人的守望,更刻着一个国家在改革开放浪潮中,无数小家与大国同频共振的心跳。当夕阳的余晖漫过窗台,我总会想起那年追着火车跑的自己,想起砖墙上的小小身影,想起水龙头下那个青涩的少年——原来最深沉的爱,从来都藏在平凡岁月的褶皱里,藏在每一次“舍”与“得”的抉择中,藏在亿万中国人共同编织的时代长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