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高淳人爱姜,早年间在胥河畔住过的人家,灶台上总少不了一碗盐水泡的嫩姜芽。街坊们开玩笑说,若是谁家媳妇赌气回了娘家,汉子只需在门前晒起姜干,那掺着阳光的辛香味顺着河风飘散,保管把馋嘴的娘子引回家。
高淳人晒姜的法子古早,竹匾里铺满浅黄姜片,像把胥河畔的秋色收进其中。我记得母亲晾姜时爱哼小曲,她总说姜丝晒得透,来年烧鱼才压得住腥。那时我总嫌她絮叨,如今隔着四十载光阴回望,才明白那一匾匾姜片里,藏着游子走不出的乡愁。
胥河边的沙土最养姜。老辈人常说,这得谢伍子胥开河的传说。相传春秋时吴国大夫伍子胥率军民开河运粮,虽史家对此尚有争议,但胥河两岸的沃土后来确实滋养出漂洋过海的姜芽。前些年见日本客商来收姜,专挑两指粗的“观音指”,说是要切片当刺身配菜。高淳人听了直咂舌:“咱们腌嫩姜的粗茎,倒成了他们的稀罕物。”
要说姜中滋味绵长的,还得数固城湖畔的老姜。这老姜须生在胥河冲刷的沙土中,皮色淡黄,芽尖透白,掰开可见细密如丝的纹理。据早年间县志记载,明太祖定都南京后,胥河畔的田赋多了一味辛香料,固城姜自此成了船工行囊中的常备。如今煨老鸭汤若不放拇指大的姜块,老辈人总说汤色欠了三分澄黄。
胥河水运衰于明清,至民国时东坝船闸犹在。去年在菜市场见着标“高淳姜”的摊子,拿起来闻着却少了河泥气。摊主倒也实在:“现在种姜的田往东扩了二十里,您要老味道,得去胥河古堰边的乔李村。”这话让我想起儿时跟着父亲收姜的光景,那时姜田不过堰下三十亩,晨起能见薄雾在姜叶上凝成水珠。
端午前后是腌嫩姜的好时节。旧时胥河赛完龙舟,家家都要往嫁出去的女儿家送“三伏姜”。青竹篾编的提篮里码着糖姜、醋姜、酱姜,最底下压着新采的艾草。如今年轻人嫌麻烦,倒是民宿老板们学精了,把腌姜装进青花瓷罐当伴手礼,游船刚过东坝遗址,就听见姑娘们举着姜罐拍照:“这辣中带甜的味道,跟胥河水一个脾气。”
前些日子表弟从国外回来,进门先讨姜茶喝。他捧着粗陶碗半晌没言语,忽然冒出一句:“这姜渣滓沉碗底的样子,和咱爹晒的没两样。”窗外的胥河水静静淌着,恍惚间又见母亲在河埠头淘洗姜块,斜阳把她的蓝布衫染成姜皮的颜色。
不少朋友总不解我生嚼姜片的习惯,他们哪懂得,那直冲天灵盖的辛辣里,藏着胥河畔晒得滚烫的青石板路,藏着铁匠铺里飞溅的炉火星子,藏着梅雨时节父亲披蓑衣守姜田的背影。就像汪曾祺先生晚年惦念高邮的茨菰汤,我这北漂的高淳人,书案上永远供着半块风干的老姜。
河面上传来货轮的汽笛声,载满新姜的船正穿过下坝船闸。两千五百岁的胥河依旧青春,而当年那个嫌姜味儿冲鼻的少年,早已在异乡的烟雨里,活成了半块倔强的老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