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暮色落在母亲的裤脚边,成为一粒泥泞,我便会拿上早早就准备好的小铁锹和背篓,悄悄跟在母亲身后。夕阳还没有下山的时候,暮色就像一条麦浪黄的裙子,有着发光的轻纱。母亲穿上这条裙子,向土地里走去。当母亲消失在院坝时,暮色就变成了一顶帽子,我知道,暮色和身后的老屋都会被装进母亲的背篓。
我每天都要和我的“小伙伴”打招呼,哪怕是跟在母亲身后。昨天我已经和苹果树与石榴树打好招呼了,它们答应今年结的第一个果子一定会给我吃。
风来了,最先闻到的,是母亲的汗味,夹杂着两旁的油菜花清香。母亲一定经过了油菜花田,我想,今晚母亲把衣服放在床边时,我能做一个关于油菜花的梦。
穿过油菜花田,是一片土豆。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土豆,四川方言多说洋芋。此刻的洋芋藤蔓萎靡发黄,蔫巴巴地搭在石缝处,显得那么苍老。对于这些苍老的事物,母亲向来有打招呼的本事。我曾见过,母亲把枯黄的麦子裹在纱布里,放在竹筛里,浇上一些水,它们就摇身一变长出绿油油的麦芽,再把它们剁碎,煮在锅里,最终熬制成甜甜的麦芽糖。
我拿着小铁锹,朝着洋芋藤蔓的根部挖下去。铁锹连带而出的不只是泥土,还有一个大洋芋,可铁锹带出来的同时,也刺破了它。我看看母亲背篓里的洋芋,个个圆润完好,心里不免难过。母亲见我望着她的背篓,笑着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锄头。我最喜欢母亲的笑,尤其是她脸上的两个酒窝,只要一笑,便让我远离了那些黑夜,眼前全是金灿灿的光芒。
当天色暗沉下来,趋于深灰色,我们就该回家了。我慢慢地走在母亲后面,看着暮色伸着长长的手,把村庄从母亲的背篓里一点一点扒拉出来。暮色深沉,气温降下来了,连呼出的团雾也清晰起来。背篓里的几个土豆开始僵硬起来,我的腿也变得僵硬,母亲大口喘着气。我告诉母亲我走不动了,母亲望了望即将与黑色融成一线的路,转头对我说:“来,走在前面,就没那么累了。”我走在前面,母亲伸出一只手从背后推着我向前。本来沉重的背篓已经压弯了母亲的腰,为了推我,母亲的背更弯了。
暮色就这样跟在母亲身后,让她一夜之间就衰老了许多。
记得那年高一,有一天,我在教室里上物理课,大概十一点左右,班主任突然走进来对我说:“这是你的假条,你母亲已经在校门口等你了。”我谢过老师之后,收拾东西向校门口走去。这几天,我的耳朵里总像有一股电流“滋滋”地响,就像是有一千只蚂蚁在啃咬着我的耳朵,老师讲的内容我都听不清。
起初,我以为是睡觉的时候不小心压迫到神经,可一连几天下来,这样的情况依旧没有改善。大课间,也就是十点半的时候,我借班主任的电话告知了母亲这件事。我没想到母亲会来得这么快。那时我家住在县城周边,家里没有车,到县城走路一般要40多分钟,这还是我和哥哥大步流星回家测出来的时间。可母亲腿脚经常肿痛,严重时走几分钟腿就会发酸,没想到脚程竟也这么快……
见到母亲时,她满头大汗,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短袖衬衫,汗水在她后背浸湿了一大片痕迹。我问她:“妈,你脚疼不疼?”她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强行接过我的书包背在背上。到了县医院,医生检查之后,摇了摇头,说:“可能是突发性耳聋,你们去市里看看吧!”听到这个诊断结果,我心里咯噔一下,转头看母亲,她的眉头紧皱,像两座漂浮的冰川,快要撞到一起。
对于我和哥哥的事,她从不马虎。当天没有开往市里的班车,所以她就直接包了舅公的的士。车经过一个平原,杜鹃花星星点点,一望无际地蔓延到地平线尽头,满眼都是紫红色的土壤。
入城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4月下旬,正是蓝花楹开得正好的时候。蓝花楹,先开花,后长叶,风一吹,风铃状的花朵层层叠叠,氤氲成一团团蓝紫色的烟雾。母亲赶忙走向挂号台,就在她转身的一瞬,我看到她头顶的头发里藏了许多银色的发丝。原来母亲已经这么老了。那天的黄昏,夕阳洋洋洒洒地照在每一个走进医院的人身上,看似平和,却在不经意间吞噬了每个人的影子。
好在,因为那天病人多,医生还没有下班。我的病原来只是中耳炎,转天做一个鼓膜穿刺术即可。拿到诊断结果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像是即将倾倒的身体略微回正,获得了可以喘息的片刻自由。她迈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蓝花楹在她身后变成了更浅的蓝色,透着舒心的惬意。
近段日子,身边的人都在准备考研或者考公,我自己却没有一个坚定的选择,迷茫和焦虑时常袭来。那晚,我打电话问母亲我该如何选择,母亲声音里满是内疚,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你自己决定吧。”很明显,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心里突然生起了母亲的气。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牵拉着我,我怕母亲察觉到这种微妙的情绪,便找借口说想出去透透气,挂断了电话。
暮色暗沉,蓝花楹枝丫之间的光线明明暗暗,我一个人骑着电动车,在街道上不断穿梭,试图放空自己,任凭身上的尖刺暴露在黑夜之中。我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任何方向,像是城市中的一粒微尘,漫无目的,不知飘向何方。
两旁的榕树成了一帧又一帧模糊的光影,一排排向后倒去。我戴了耳机,放着一些白噪音,音乐时不时产生停顿,我都以为是切歌导致的断续。等到电动车显示电量不足时,我准备导航回家,这才发现母亲竟连着打了十几个电话。母亲这几年晚上一直睡得早,基本上都在八点半之前,可那时已然接近十点半。微信里,母亲一直重复发来消息,“幺幺,是妈妈不懂这些,帮不上你”,“不要生妈妈的气,到了给妈妈发一个消息好不好”……我之前的所有情绪,原来母亲早已察觉。
我难过得想哭,我就像一棵野蛮生长的蔷薇,不停地长出利刺,沉湎于自己经受的风雨之中,总想着如何开一朵花,却总是没有缘由又理直气壮地将尖刺对准母亲。
回到学校给母亲报备,听到母亲声音渐渐缓和,我才慢慢安下心来。
窗外月色微黄又苍白,可与周围的星星相比,还是明亮许多。“星罗棋布”,我突然想起这个词。其实,这何尝不是母亲告诉我的答案,未来的道路漫长又充满未知,如同儿时挖洋芋,需从旁边开始,一步一步松动周围的阻碍,待时机成熟,自然有所收获。
原来,她从前讲的那些话也一同沉在暮色之中,一直围绕在我身边。
(作者系湘南学院临床医学专业2021级本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