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那天,学校正在举办重要的赛事,按她以往的性格,应该是志在必得的;再过两天则是导师开设的研讨课,入学以来她从未缺席,这次该轮到她作汇报……可她决定抛开这些,借着到外地参加学术会议的名义,独自去广州一趟。
天气预报说清明前后多对流天气,当地发布了雷电预警,她也不甚在意。下午走出机场还是晴天,傍晚乘地铁到海心沙,却看见从电梯下行的人手中拿着雨伞,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挽起的裤脚肉眼可见变成了深色。她逆风走出地铁站,请路人帮忙和广州塔合影留念,退到灯光下一看,大概是雨天光线太暗,照片里只映出模糊的人脸。
当天没有安排其他行程,她就找了附近一间咖啡店小坐,看着从简易布棚斜进来的雨水在地面溅开,她想起小时候读过的故事里,有作者把晶莹的雨滴形容成玉珠,把细密的雨丝形容成珠帘,初读之时觉得兴奋,真是诗样的比喻。如今她想,仅仅是看上去很美而已。
世间的美好大多短暂,她心里激荡起一阵似曾相识的疼痛,她也曾这样亲眼看着珍爱的东西消隐无踪,多年过去仍无法忘记。
第二天倒是不下雨了,在露天环境中走上十几分钟,就能感到空气中的燥热。她回想昨晚的雨,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它分明还是留下了痕迹。她沿着绯红的围墙寻找开会地点的入口,发现靠墙的紫荆被刚平息的倾盆大雨打得七零八落,围墙边满是残花和落叶,向外伸出的树枝上,悬着朵还剩两三瓣的紫白花朵,在枝头摇晃。
这所高校也是当地有代表性的景点,不乏游客参观。国内的著名高校众多,她会对这一所格外留意,源于初中时的一位老师。老师收到她的一封长信后,曾在电话里说起自己的侄女在这所南方的著名高校读博。
按之前的规划,明年她也要读博了。这是她热爱的专业,或者说,曾经热爱过的,但她最近时常感到自己没有力量再继续下去,就像一朵瘫软在泥土里的花。如果不继续学业,按她就读的专业,硕士毕业回到家乡担任一名中学老师的可能性很大,而她又并不甘愿。
不知从哪天开始,生活和思考都变得漫无目的,眼下她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并不想理会会议开始的时间。刚才她去报到处签到,对发言没有什么期待,不如在这里消磨时间,等待会后午餐,吃点东西果腹。
途经好几个令旅客称奇的建筑,她都提不起兴趣,只是街边火红的花朵太过醒目,终于令她稍作停留。她在网上看到过,这种花叫木棉,她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在路的内侧蹲下,俯身寻找完好无损的落花。尽管生命中有太多的残缺,总要允许她在这点小事上追求完美。
上次捡落花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十多年前了。她最不忍心回想那个时期,却经常忍不住回想。当时她喜欢听老师念课本上那句“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温柔的声音让她沉醉在诗的意境里,她看到江南的粉墙黛瓦,石阶缝里潜滋暗长的青草和苔痕,微风中柔嫩的柳枝……那时她总是期待语文课,加上她本身就是情感细腻的孩子,对生活的感知能力超过常人,语文成绩常常蝉联年级第一。记得某个午后,她看见语文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从走廊那头迎面走过来,其中一人对老师说:“这就是你们班的某某吧?”不止一位老师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许和羡慕。她把这一幕牢记于心,立志要成为老师的骄傲。
有一次月考她得了重感冒,考得不差却没有得到年级第一。她想,老师大概对自己失望了。放学后,老师帮她分析完错题,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没考第一没关系,不要有压力。”
那是十几年来,少有的让她快乐的瞬间。在家里,父母总是争吵,有时吵着吵着,什么都没做的她突然就成了罪魁祸首。于是,她很小就学会了看脸色,并尽可能地谨小慎微,不惹大人生气。她偶尔也会希望和母亲亲近,可母亲一向都板着脸,说自己没空,让她单独回房间或打发她自己到附近的公园玩耍。老师不属于那个她熟悉的世界,却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大概是上天派来的仙女吧。毕竟只有老师是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唯一没有对她改变看法的人。
身后传来车铃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小跑几步,发现风趁机卷走了手里的两朵花,她重新握紧了手心,想要追回,花瓣却已飘远。她下意识皱起了眉,心里像被风吹过,留下了抚不平的褶皱。
数学带给她的危机,是从初二下学期开始的。代数知识尚可通过反复练习掌握,可她缺乏空间想象力,做错的几何题层出不穷。起初她尽力把作业本填满,后来实在不知道大题该怎么编,只好空着,数学老师认定她懒惰、态度不端正,因为她语文、英语成绩都很好,怎么就数学不行?
“看看你的作业。”试题册砸中了她的脸,她本能地退后一步,看着它落到地上,本子上的红叉像密布的渔网,她像受惊的鱼儿一样无处可逃。她不敢抬头面对数学老师,更不敢向其请教,越怕不懂的就越多,陷入恶性循环。
那时她正读三毛的文章,发现三毛和自己同病相怜,初中数学考了零分,数学老师用蘸着浓墨的毛笔,在三毛脸上画了两个大圈,说请她吃鸭蛋,三毛从此便不肯上学,逃到墓地看书。但她觉得自己似乎比三毛更惨,因为母亲是学校里的一名后勤人员,如果她学三毛一样逃学,母亲肯定会第一个知道。
她盼着漫无边际的恐惧能有个尽头,暗自攫住麻木这根绳索,任由后者勒得她掌心生疼也不撒手。她不再担心自己是否还是同学眼中的尖子生,母亲眼中乖巧懂事的女儿,只怕连老师也因此不再喜欢她。她不羡慕那些瓶子装满水的人,她的瓶子里只有一口水,可眼看有人要泼掉它。
老师给她的温暖就像木棉花的火焰,是她生命中不能忘记的亮色。她怎会料到,初三那年的冬天,意外就这样闯了进来,那个学期最后几次课老师的缺席,医院的床单,化验单上猛增的白细胞指数,带着微笑却略显苍白的面容……那时的她年纪太小,也太无知,总以为生活就像列车一样,顺着轨道总能驶向她想去的终点。她默默许愿,只要老师能够好转,自己愿意付出一切,哪怕代替老师承受痛苦。没人听见她的祷告,老师住进了重症病房,在电话里还在担心她雨雪天气独自回家是否安全。知道老师离去的那个下午,她独自徘徊在公园里,从那一刻起,她眼里的世界全都失去了鲜艳的色彩。
读高中以后,生活开始好转。虽然她的数学仍然常年不及格,但省属的高中氛围比较宽松,数学老师反而劝她不用过早给自己贴标签。也许是初中落下的知识太多,她的数学并没有什么起色,始终徘徊在将及格未及格的边缘。好在她文科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尽管数学拖后腿,最终她还是考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
后来,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忙碌,正应了那句“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她将感受倾注于笔端,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作品。写作虽带来了一些成就感,但她依然感觉心里的某个位置空了,就像花朵落尽的枝杈,落花被扫除后的地面,别人只看到枝杈长满绿叶,地面光洁如新,但只有枝杈和地面知道失去了什么。
她试图用其他方式填补心里的空缺,课余兼职并用兼职所得外出游玩,去过中国的最西部和最南端,去过繁华的大都市,也出过国,可南北东西寻遍,始终心下寂寞。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她外表平平,也不爱笑,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或者,也有其他人尝试着关心她,是她自己封锁了心门,才把别人拒之门外。
她知道,越长大便越不会有曾经的单纯。在成人的世界里,流露出年少时的纯真情感是不合时宜的,即使她甘愿捧出一颗剔透的真心交到对方手里,对方也会忍不住怀疑它的真伪。
她和以前的同学也少有联系,只回过初中一次,恰好遇到了一名同班同学。同学说,今天见到了以前的所有老师。
她的心被扎了一下,他们到底还是忘记了,曾经那位说着吴侬软语、有着温柔笑靥的老师。对他们而言,老师或许就像这道旁的木棉一样。一年四季的花草树木数不胜数,无论它有过怎样的盛放,开过就是开过了,很少有人会再记起。而被风吹落的木棉花,就像色泽暗淡的破旧罗裙,被遗弃在大街上。花瓣在阳光的炙烤下变得焦黑或褐黄,或被雨水泡软,在车轮的碾轧下四分五裂。
不知不觉间,她已走过了大半条街。如果不是迎面走来的女孩喊的一声“姐姐”,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前的女孩穿着校服,梳着马尾,留着有点笨重的齐刘海儿,多像曾经的她。
“姐姐,你能不能给我几朵花?”她示意女孩摊开掌心,递上了自己手中的花朵。
眼前的女孩嗫嚅着道谢,解释说姐姐捡的花完好一些,自己捡的基本都有部分枯萎,不适合送人。随后女孩开心地朝远处跑了过去,对另一个人说着话。她起初以为那是带女孩进校游玩的母亲,直到听到女孩叫了一声“老师”。
穿长裙的中年女子眼底笑意盈盈,一只手接过花,另一只手拍了拍女孩的头:“小家伙心真细呀。”又转头向她解释:“她说找你要的花送我,谢谢你了。”
她脱口而出:“您对学生真好,做您的学生真幸福。”
“你是来这里上学?”
“哦,不是,我是从外地来玩的,来这里看看花。”
“那你来对了,这个季节的木棉花很漂亮。”
她动情地说:“您让我想到以前我的一位特别好的老师,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我看你不太开心,你的老师肯定希望你快乐。”
穿长裙的女子走远了,她低头看着掌心里剩下的木棉花,想起自己曾填过咏落花的诗词,夹在信里寄给老师。老师读完后在电话里说,最喜欢她写的那句“半生漂泊为报春,任凭聚与分”,她就对老师说,自己也会像诗里的花一样,即便与老师分开,也不会改变她对梦想的追求。她又想起从前读过的一篇小说,故事里的女孩在老师临终时含泪表达自己未能报答老师的遗憾,老师微笑着答道:“留给你未来的学生吧。”
她忍不住想,她将来会成为一名老师,并像故事里的女孩那样,把从老师那里得到的爱留给自己的学生吗?也许会的。或者,即便不发生在她身上,在她身边也会有的。
她本以为随着老师的离去,自己和老师之间的故事就此结束,却忽略了这样的故事每时每刻都在这世上的其他角落以不同的形式发生。那份美好并没有消失,而是在天地之间流转,就像落花来自天际,又归于尘土,新绽放的花朵固然不与从前相同,但重要的是她曾切身感受过它的色彩和芬芳。
返程的飞机上,她系好安全带,不经意间触碰到口袋里已干枯的花朵。望着窗外连绵的厚重云层,她知道,无论她去往何方,她的毕生所求,就是让更多人看到木棉花的绚丽色彩。
(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2022级硕士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