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国滨海大学讲学归来数月,虽事务繁多,但脑海中始终不能忘怀长眠在圣艾蒂安·奥蒙公墓中的华工。每当闲暇或夜深人静时,那些孤零的、简陋的墓碑,就会在心底浮现,搅动着悠长的情绪。我想象着他们在陌生的土地上辛苦劳作的身影,在战火纷飞中艰难地挣扎踉跄的脚步,还有在异国他乡因语言文化的巨大鸿沟而加倍生发的游子愁苦,禁不住湿润了眼眶。但穿过思绪的长廊,置身于历史的理性之河,我知道,这些身份并不显赫甚至有些卑微的华工,在被尘封半个多世纪以后,他们对一战胜利结束作出的贡献日益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他们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一战官方纪念活动里。我更知道,不管他们是否自觉,他们的牺牲和奉献,为我们的祖国和民族参与国际化、争取国际平等地位的艰辛历程带来了第一缕曙光:坐上决定国际事务的“餐桌”,而不再仅是献祭的“菜单”,尽管这只是第一步。
1914年7月,欧洲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因战争惨烈,参战双方均损耗巨大,兵员伤亡严重。协约国方面颇感人力不足,法国政府首先想到招募华工以弥补用人荒。次年初,法国国防部代表、退役中校陶履德(Georges Truptil)以农学技师身份赴华,与北洋政府要人梁士诒接触。梁氏等人正谋划怎样才能参与战后和会以争取国家权益,直接出兵为当时孱弱国力及动荡局势所不许,“以工代兵”则成为可行办法,因此双方一拍即合。由于中国尚守“中立”,双方遂商定由中国成立民间机构惠民公司,负责华工招募工作。中法双方正式订立合同,就用工年限、工资待遇、生活水平、医疗福利与组织管理等作出规定。此后英国、俄国亦相继派员赴华或通过中国公司在多地招募工人。法国招募华工约4万人,英国招募华工约10万人,俄国招募华工约3万人。
英法两国招募的华工主要活动区域在法国北部、比利时一带,多从事挖掘战壕、制造枪炮、修筑道路、搬运货物等工作。由于战争的摧残及恶劣的生活条件,西线战场两万多名华工殒身异国他乡,其中有两千多名华工长眠在法国、比利时数十座公墓里。法国境内有数座华工墓,其中诺莱特华工墓规模最大,埋葬着800多名华工;其次是圣艾蒂安·奥蒙华工墓,埋葬着160名华工;再次是吕曼盖姆华工墓,埋葬着75名华工。各方经常在诺莱特华工墓举行纪念活动,时有相关政要、社会各界知名人士和华侨代表出席;而后两座华工墓则鲜为人知,更少有人前去祭奠,故而显得冷清寂寥。
圣艾蒂安·奥蒙公墓位于同名小镇上。2024年12月一个天气阴沉的日子,法国滨海大学教授马骊和她的女儿陪同我,从布洛涅小城出发,乘车大约半小时后我们下车,顺着公路右侧往下走了大概500米,看到路旁竖立着一块牌子,上面用英文写着“英联邦战争纪念碑:圣艾蒂安·奥蒙公墓”及“中国纪念碑45米”字样。右转,目的地就在一个不算陡的山坡上。
顺坡而上,下部为英国军人的坟墓,有墓廓,摆放着鲜花,想必是逝者的亲朋不久前刚来过。山坡的上部,是一片较为平缓的区域,一片白色大理石的小墓碑以竖行的方式整齐地排列着。前方是一座具有中国风格的纪念碑,上面用中、法、英三种文字介绍华工之由来、贡献及立石之由,立石时间是1919年12月。这些华工隶属于英国军队,一战期间在法国服役,建设“滨海布洛涅-圣奥梅尔平行铁路线”,墓地由“英联邦战争坟墓委员会”维护。埋骨于此的160名华工,多数来自山东省,其次是直隶,少数来自东北。这些工人于1919年因感染西班牙流感,在圣艾蒂安·奥蒙的第二劳工医院去世。
圣艾蒂安·奥蒙公墓非常简陋,无墓廓,每座墓前都立着一块小碑。碑文分为三个部分,最上部从右至左用中文书写四个字,或“勇往直前”或“虽死犹生”或“流芳百世”,下一排是英文,字体较大;中间部分是两列竖排中文,分别写着墓主籍贯和姓名,其下用小一号的英文和阿拉伯数字写着编号;最下面,第一排用英文写着“中国劳工旅”字样,下一排用英文和阿拉伯数字写着墓主死亡日期,多数人殁于1919年的不同月日。
来自直隶天津县的华工有5人,直隶武清县1人,依照现天津行政区划则为6人。直隶天津县5人是:回玉合,编号14834,死于1919年4月12日;王起顺,编号9012,死于1919年5月7日;萧玉明,编号12984,死于1918年11月6日;张茂瑞,编号71929,死于1919年2月13日;方老,编号49977,死于1919年8月9日。武清县苏连城,编号41130,死于1919年1月2日。对于一块小小的墓碑来说,碑文已承载了足够的信息,但对于进一步了解他们的身世,则有大不足:他们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丈夫?为了什么、何时来到法国?他们在法国都做过哪些工作,他们吃什么、穿什么、想什么,他们在相距遥远的故乡还有亲人吗?亲人们知道他们殒身海外、葬于何处吗?
……
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回国之后工作告一段落,为一释胸中块垒,也为告慰长眠于异乡的华工,我决心弄清天津籍6名华工的生平事迹,哪怕只是一鳞半爪的信息,也要努力去还原他们的生活故事。我先去天津图书馆,然后去市档案馆,再去市地方志办了解情况,同时不忘多渠道查阅当时的报刊资料。在市档案馆查到了天津惠民公司的几份档案文献;和市地方志办一位工作人员的聊天也颇受启发,但没能找到有关6位津籍华工的具体材料。也许他们太普通了,既无显赫的家世背景,也没能力为自己留下启示后人的文字,他们只是被时代卷入了历史洪流之中,他们的故事与身体一起早被埋入了时间深处。但是,他们的牺牲让我国有机会参加战后和会——尽管仍被忽视,但由此开始了我国主动参与国际事务、为国家民族争取权益的漫长过程;他们的英勇精神被长久传颂,也为今天的祖国和人民赢得了荣誉。
他们不该被忘记,我将继续寻找他们的史料,哪怕是蛛丝马迹亦弥足珍贵。读到此文的诸君,假如您有所知晓,亦有缘分的一线牵,欢迎和期盼着您的加入,让我们一起来完善他们人生的拼图!
他们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