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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5月06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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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藤 以草木为镜 照见山乡巨变(图)
文 王小柔
  老藤

  本名滕贞甫,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主席团委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战国红》《北地》《北障》等十一部,小说集《黑画眉》《熬鹰》等八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三部。

  在中国当代文学版图中,老藤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我甚至无法把他的作品与东北文学视为同一类,粗粝悲情的文风在他这儿全然没有,反倒是大自然的清新醇厚叠加着尘世中人们努力生活的模样。他的长篇小说《草木志》不仅斩获“五个一工程”奖,更被视作“新时代山乡巨变”书写的标杆之作。而我们对“乡村振兴”这个文学主题的讨论是从老藤说“我最喜欢虫子”开始的。

  与老藤畅聊的几个小时里,感受到一位作家对大地的深情。他经常把自己切换成提问者,冷不丁问我一句:“你吃过江葱吗?”在我脑子里刚飘过一棵大葱的时候,他讲起江葱炖鱼特别香,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你知道炊烟有五种颜色吗?”老藤又问在我的知识盲点上。他给我普及了一下,不同的柴火烧出来的炊烟颜色是不同的,这些烟在夕阳、朝霞中颜色变化得更丰富。他用诗一样的语言沉浸在曾经生活的一段时光里,他说小兴安岭的一块湿地是他作品中的“保护地”,湿地边上开满“钢笔水花”(鸢尾花),像一簇一簇蓝色的火焰,还有红蓼花、野百合花竞相开着,泡子里水鸟翔集。当他钓完鱼,扛着鱼竿往回走,顺路草丛里捡几个野鸭蛋,嘴里哼着小曲,看着村庄里飘起的炊烟。那一刻的幸福感深深打动着我。“你知道什么树的柴烧完没有烟吗?”老藤自问自答,给我普及植物知识,他说红柳枝干燥后烧起来是无烟的。紧接着,他停顿了一下:“人怎么能跟大地隔开,那就没有生命力了。”

  在一个春天的上午,文学包裹在草木里,我们兴致盎然。

  老藤的作品扎根东北黑土地,以乡土为纸,以草木为墨,勾勒出乡村振兴的壮阔图景,更以深邃的人文关怀与生态哲思,为文学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他典雅明证的美学风格,为粗线条的东北文学增添了温柔和细腻的色彩。他在用文学深耕乡土中国的精神原乡。

  植物隐喻与乡村寓言

  草木有情也更有智慧

  一位连笔名都是植物的作家,确实跟自然紧紧相连。问及这个名字,他提到五指山的“过山藤”,那是热带雨林中的老藤,它能包裹住巨石,能缠绕大树,甚至能跨过一条小河横空长到对岸去。老藤说,这种植物有耐力、有韧性、生命还长。他还提及一种“老藤红酒”,用于酿酒的葡萄,它们的藤龄必须在35岁以上,葡萄藤的根系深入地下几十米。当看到虬曲苍劲的老藤,他想,创作的过程不就是酿造老藤葡萄酒的过程吗?于是笔名如人,“齐万物,等生死”,他说,把这一观念投射到乡村田畴,人们便会放低视角,来下乡村振兴这盘大棋,自然也就少了些居高临下,少了些想当然。老藤曾写过一篇创作谈叫《做万物之歌者》,他认为作家在写人有了审美疲劳之后,可以把笔触转向那些可爱的动物和植物,这样会给其创作打开一扇别开生面的门。

  中国古代称百姓为“草民”,意思是稼穑者如同田野上的植物,自然生长就是它的命理。老藤斟酌再三,把当时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依依墟里烟》改名为《草木志》。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老藤站在黑龙江畔那块他认为最美的沿江湿地边上,心里生出几多感慨。因为与湿地毗邻的一座村庄,几十年前人声鼎沸,如今已经十户九空,村子里不要说人,就连鸡、鸭、鹅、狗都见不到,村庄如同死去一般。这是他曾在村民家吃过野鸭蛋炒江葱的地方,那种别样的鲜味让他至今难忘。老藤在村里转了转,在闲置的村小学遇到一位穿着迷彩服、自称是守村人的大伯。他说村里加上他共有四位老年人,都是在城市里住不惯、自己回来的。村里小学撤并,孩子到市里上学,大人在那里买房子住,屯子自然就荒了。村民的地也都包出去了,承包人平时不用来,播种来一次,施肥、打除草剂来一次,收割来一次,一年开着车来三趟,“突、突、突”地农活就完事了。

  老藤问老人为什么不走?他说自己留下来给村民看房子,房子需要有人经管,不然用不了几年就不成样子了。大伯掀起右侧衣襟,露出腰里挂着的一大串钥匙。他身上挂着21把钥匙,这是21户村民的家。老藤觉得这座村子将来不会存在了,走出去的年轻人也不会再回来。可大伯认为叶落归根,走出去的人到了时候自然就会回来,因为列祖列宗都睡在村东边那片坟茔地里。

  与老人的交谈让老藤明白了一个道理,乡村的生机不在外部,而在于内心不死,就像其貌不扬的洋葱头,明明已经烂了几层,只要接触了湿土,仍然会长出绿色的葱叶来。在构思《草木志》时,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这座村庄。

  老藤写过十几种动物,也写过很多种昆虫,《草木志》则开启了他对植物的书写。在老藤眼里,每一株草木都了不起,草木有情亦有道,人类只要俯下身子去观察、去感受,就会发现草木的品格是多么的纯净、自然、高尚。

  自然书写的文学实验

  工作经历是最好素材

  在《草木志》开篇的引子里,出现了一位白衣飘飘的年轻女老师,这位老师对主人公影响很大。老藤说,这位老师正是启发自己爱上大自然的生物老师原型。老藤就读的乡村中学很闭塞,物质也匮乏,学生每天灰头土脸,年轻女老师带他们观察自然变化,让他们保护生态,这样的理念在老藤心里深深扎下根。因为那个年代,很多人打猎,甚至动物园对动物的介绍最后一句都是“味道如何”。

  上世纪70年代初,胶东半岛的主食以地瓜和地瓜干为主,地瓜虽好,但久食烧心的感觉很难熬,不得已,老藤全家就搬到了以小麦、玉米为主食的黑龙江松嫩平原。他说自己算是末代闯关东的人。他少年时很喜欢普希金、莱蒙托夫的诗,看久了,也尝试着写了一组诗投给《黑河日报》,很快发表,这些青涩的小诗坚定了他的文学信心。他开始写散文、写文学评论。

  伴随着写作,老藤的仕途也开始起步,从股长开始,经历过二十多个工作岗位。他在五大连池工作了八年,先后在文教局、组织部任职,后来担任市委办公室主任。在旅顺工作了十四年,先后担任过区委办主任、区委宣传部部长和区纪委书记等职。这些经历对于老藤来说太重要了,他的长篇小说《北地》《北障》《战国红》都是工作经历的折射。《北地》跨度长达半个世纪,主人公担任过十几个领导职务,如果没有多岗位的工作体验,他很难完成这部作品。2002年,老藤到辽西的凌源市挂职任副市长,十七年后,这段扶贫工作经历沉淀发酵,当他动笔创作《战国红》时,就有了水到渠成的感觉。

  或许是年少时那位生物老师在他心里播下的种子,老藤在小说中写了很多动物的传奇。比如《北障》中的瘸腿狐狸和猞猁、《黑画眉》中的驴、《北地》中的狍子、《青山在》中的白虎和貔子、《熬鹰》中的青鹰和风鸢、《扎汉宫》中的白狐狸、《远东第一犬》中的警犬、《野长城羊事》中的山羊,都充满灵性和神秘感。老藤以文学的方式构建起神奇莫测的大东北自然志。而在《草木志》一书中,他将人和草木互喻,将东北草木的特征和东北乡土人物的性格相对照类比,呈现了东北大地上人与自然的浑融。小说中,东北大地上的草木不是风景和闲笔,而成了人物性格的一部分,人物也成了东北大地的风景,通过这样的书写,大地和人物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人和自然不再是对立的两端,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一体。

  现实与历史复调叙事

  让小说结构充满张力

  对自己的作家身份,老藤有着明确的定位:题材开拓、思想探索、手法创新,同时还要给读者带来启发和心灵上的愉悦。这标准挺高的,但在老藤这儿似乎路就该这么走,绝不重复。于是读者能看到:“在北大荒苍茫的柞树林间,绿宝、雄蚕蛾、狼蛛——三位‘快手’猎人,与村花田娥的命运相互交缠。当蚕场在时代洪流中飘摇,他们的选择与蜕变,也恰似柞树林中的蚕虫,吐尽一生丝,终成茧中蛾……”这是《天虫》中的文字,人与昆虫在某种时刻互喻;到了《刀兵过》,老藤讲述了自清末至改革开放初期,酪奴堂医馆两位具有儒家理想道德人格的乡贤的人生遭遇;而《铜行里》讲述的是铜匠们在现代中国的百年传奇,他在小说中塑造了奉仁尊礼、义薄云天的志士群像;小说《北爱》是在中国大飞机C919成功首飞之际推出的,他在小说情节里设计了十幅画,瞬间让文学与科技共舞,读起来不生涩、不突兀。

  老藤说最近他创作的一部小说是写AI(人工智能)工程师的,主人公研发智能机器人,但机器人开始不听其指令,甚至要反噬人类,这让工程师陷入焦虑和恐惧。医生建议他到大兴安岭森林中换一种生活方式,工程师在这里向自然、向传统文化学习,最终找到了治愈焦虑和恐惧的解药。

  他的每一部小说都在探索结构的艺术,试图在帮助读者发现他们没看到的内容——写飞机制造,他就在“沈飞”采风;写司法题材,他就经常与检察官交流。老藤认为,只有开拓了生活,才有题材上的开拓,作家不能总重复自己。他觉得很多有价值的题材写都写不完,作家在增加文本厚度的同时,需要增加阅历的厚度,闭门不出光靠想象是写不出反映时代特征的好作品的。

  热爱自然的老藤也受传统文化影响很深,他在从沈阳回大连的火车上写出了《孔子另说》,深入浅出地对儒家学说进行阐释和辩驳,汲取精粹,摒弃偏见。对于一个作家而言,他的头脑像永不停歇的齿轮,不停旋转之后又有了新的创作题材。

  他讲起前不久去贺兰山黑石峁,在光秃秃的山上看到巴掌大的一簇野花,花上竟然飞来一只蜜蜂,体感温度依然很冷,蜜蜂怎么就知道这有花朵,它从哪儿来的呢?老藤说,这就是自然之道。

  老藤的创作轨迹犹如一部东北编年史。《北地》以三代拓荒者勾勒新中国建设史诗,《北障》在猎人与山林的对抗中探讨生态哲学,《战国红》将扶贫叙事升华为信仰寓言。而《草木志》的诞生,标志着他完成了对乡土文学的范式革新。

  打破“人非草木”的传统认知,以“草木若人”重构叙事伦理,这种尝试被评论家王卫平称为“新乡土叙事的语言学革命”。老藤说:“作家的笔是鼠标、犁铧、号角,更是棱镜。”在小说《草木志》这面棱镜中,我们既看到了乡村振兴的复杂光谱——历史与现实的纠葛、生态与发展的博弈、外来与本土的角力;更照见一位作家的精神跋涉:从儒家士人的济世情怀,到生态主义者的文明反思,最终抵达“万物之歌者”的文学境界。当城市化浪潮席卷乡村,老藤以笔为锚,将文学的根系深扎于黑土地,为时代留下了一份兼具诗性与思辨的乡土备忘录。

  老藤访谈

  乡村振兴的生态观照

  带读者回到精神原乡

  王小柔:您的小说经常用到多重叙事的手法,历史和现实双线并行,为什么如此写作,能否从技法和艺术层面解释一下?

  老藤:作家要会灵活“变焦”,村庄、驿站文化、君子文化和现代社会交融。举个例子,塔头俗称塔头墩子,是北地沼泽一种高出水面的草墩,据说它们寿命长达10万岁,看似普通的塔头,上面站过谁、落过什么飞鸟、经历过几多风吹雨淋,一概无法知晓。但可以肯定地说,秦时明月照过它,汉时秋风拂过它,肃慎、女真的马蹄踏过它,历经千年万年依然生机不减,越长越高,柔软的躯体充满了钟乳石般的坚毅。塔头的生成是时间沉淀与积累的结果。沼泽地里各种薹草的根系死亡后又生长,再腐烂,再生长,周而复始,长年累月便形成了腐殖质层——如果连片,就是恐怖的漂筏;如果独立,就长成了塔头。植物能将古今相连,它比作家懂得叙事的艺术。

  王小柔:您觉得人和植物之间有什么关联?

  老藤:对动植物没有尊重的人,内心不会柔软,也不会和人好好相处。我觉得植物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情感。我们小区有一棵杏树,有一年开的花特别明艳,结了满树的大杏子,特别甜。这原本是多好的一个景色,但人们有的拿棒子打,有的折枝,甚至一个收废品的大爷还用一把特别钝的斧子砍下来一根枝杈,放车里拉走了。我很伤心,估计杏树对人也很失望,所以从转年到现在,每年它只开很少的花,结小小的果实。植物也有灵性,我写了篇文章叫《杏树的脾气》。人应该对大自然有一颗感恩、敬畏之心,切不可以胜出者自居。

  王小柔:大自然教给人类很多。您认为对于自然界,作家担负着什么责任?

  老藤:我觉得,一名优秀的作家,应该同时也是思想家和哲学家。不能总拘泥于已有的思考,要有新的发现、新的思想意识。作家要守正创新,努力去开阔自己的视野,深入基层体验生活,这样才能激发创作上的进取心。在生活里设立阶段性目标,写出对这个时代人民有价值的作品。

  王小柔:您觉得AI时代来了,对作家和读者的影响是什么?

  老藤:AI势不可挡,作家必须面对。孟子曾说“万物皆备于我”,AI肯定会淘汰一部分重复性工作,它取决于计算和“投喂”,在大数据库里没有素材时,它会枯竭。人机博弈的时代,作家必须靠独立原创,来赢得一个身位。它只会已有感觉的表达,不会有新的创造性表达,我认为AI还替代不了真正的小说家。AI写的文学作品不值得深读,但有些读者并不知是出自AI,所以大众阅读的审美水平很有可能被拉低。文章是一个人的内心感受,一个作家一个风格,AI会模仿,会华丽地造新词,但没有“活人感”,最多也就是给人提供思路。(图片由老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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