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盼过年,有平时吃不到的食物,有漂亮的新衣,有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亲人的团聚,有长辈们不管多拮据,也要掏给孩子们的压岁钱。如今,这样的期盼早已淹没在物质生活的丰富里,成为不值一提的平常。然而,那一抹年的色彩,却是记忆深处永远磨不平、覆盖不了的记忆,是以乡村为底色、以岁月为笔墨、以传统为灵感的一幅五彩画卷,属于人生中最甜蜜的一份芬芳。
那时,一过腊月二十四,年的引擎便开始启动。门前的河对面是供销合作社,与村里清一色的土坯房子相比,那可是一排看上去格外吸引视线的红砖房,农具、布匹、生活日用品、糕点、副食等一应俱全,长长的红砖房里装满了村里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尤其到了年时,年货一到,供销社里便立马热闹起来,辛苦忙碌了一年的人们,更是把过好年的希望寄托在了这排红砖房里,而年味儿也正是从这里聚拢起来,向着村庄的家家户户弥散开去。
一年到头过得捉襟见肘的农民们,也只有过年才能大摇大摆地逛逛供销社,虽只是在诸多需求里,带回少之又少的必需品,但至少逛一逛也是享受,因为人多,还可以避免像平日里只逛不买的尴尬。孩子们更是围在心仪的鞭炮烟花、绢花头饰、灯笼蜡烛及各种吃食等的柜台前挑选着,眼里放着光、喉咙里咽着口水。我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小心思的重点是在布匹柜台前,在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格子布上。
由于家里孩子多,不可能每年都置办新衣服,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当惯了姐姐们旧衣服“接班人”的我,一直记得母亲上一个春节的承诺:“明年一定有你的新衣服。”可眼看着离过年没几天了,仍不见母亲给我量布做衣,不敢问母亲,我就去缠二姐,二姐回答说:“哥哥姐姐要结婚,没钱给你做衣服了。”听了二姐的话,心心念念一年的新衣服做不成了,我委屈得大哭起来,谁劝都不行,哭累了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我仍缠着二姐说:“你再去跟妈说说呗!”还真见效,二姐下班回家,带回来一块藕荷紫的格子布料,她递给我说:“给你做衣服,还哭吗?”我抱着布料围着二姐转了好几圈:“二姐,什么时候给我做?”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二姐连夜就把上衣做好,转天还用她的一条学生蓝裤子,给我改制了一条“新裤”。就这样,那个年,全家人只有我拥有一身新衣裳。除夕那天,少不了穿上新衣出门炫耀,在小伙伴们的大红大绿中间,我的藕荷紫色格外显眼,大人们夸赞:“这颜色真洋气。”我骄傲地认为,我就是这村儿里最靓的妞儿。
后来我才知道,那件新衣是二姐用自己攒的嫁妆钱买的,没用母亲的钱,那一年我虚岁七岁。之后,这件藕荷紫上衣我穿了三年,衣身和袖口用当年剩下的布料,分别接长了两寸,穿着更显别致。尤其是那与众不同的紫色,激发了童年懵懂的我对美的认知,直到现在,那一抹高贵的紫色依旧是我的最爱。
供销社还会扯起几条晾衣绳一样的长铁丝,那是新年的年画到了。售货员们齐上阵,用夹子把编好号的年画一一吊挂起来,一时间,绳子上、墙上,便生出了五彩缤纷的故事。
年画内容丰富,色彩斑斓,有象征吉祥的杨柳青年画,有守护家宅安宁的威风凛凛的门神,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神话故事,有青蛇白蛇的传说,有青山绿水,有花好月圆,当这一道充满时代特色的年味儿风景,就这样铺展开时,供销社便热闹得近乎摩肩接踵。人们在一张张年画前驻足挑选,那些粗糙僵硬的劳作之手,此刻触摸心动的年画时,也似乎变得柔软了,没有了往日的粗声大嗓,而是柔声细语地说着哪一幅年画,能给家人带来吉祥如意,从一个故事到另一个故事,他们挑选着对新一年的期望,感受着乡俗文化的熏陶。
张贴年画是非常令人期待的,大人们先在清扫干净的墙面上,预先估摸好位置,什么题材的年画贴在哪间屋子的哪面墙上,都得事先设计好。随着墙上被均匀地涂抹上糨糊,那精美的画纸在墙上徐徐展开,整个房间像被注入了灵光,原本狭小的空间变成了舞台,上演着天上人间大乾坤的美好故事。细心的母亲还会在火炕周围的墙上,贴上一圈精心挑选的花色鲜艳明快的炕围纸,这么一来,原本灰头土脸、黯淡无光的土坯房,被这满屋子鲜艳浓郁的色彩,打扮得无比明亮喜庆,即使在寒冬腊月,也能让人感受到蓬勃向上的生机。年画、炕围纸是那个文化生活相对匮乏的年代,带给人们视觉与精神的双重盛宴,映现在人们眼眸中的这些丰富色彩,让年变得更加有滋有味。
年画里的“连年有余”“麻姑献寿”等,是通过画面含蓄的寓意,表达着人们的心愿,而对联上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则是直抒胸臆。记得那时我的父兄经常在晚上持笔蘸墨,在裁好的一条条红纸上笔走龙蛇,左邻右舍都是拿着尚未干透、还带有墨香的对联小心翼翼、喜笑颜开。“瑞雪红梅丰年兆 金风绿竹岁华新”,当这些充满吉祥内容的春联于吉时吉刻,在各家各户的门窗上张贴出来,整个村子都被红色渲染得喜气洋洋,年的氛围感立马拉满,除夕就要到了。
年三十儿的炉火最旺,能把炉壁烧得通红通红,孩子们的脸被映得通红通红。火炕更是烧得热热乎乎,两张方桌并排放在火炕上,有鸡有鸭有鱼有肉的年夜饭上桌,全家人围着诱人的美食,端起只有过年父亲才允许每人都能喝一点的小酒儿,无比开怀。热酒下肚,一向严肃的父亲展露出少有的笑容,平日里小心拘谨的我们也都松弛下来,在温暖融洽的氛围烘托之下,这年夜饭得持续几个小时,每个人都有唠不完的家常、说不完的年话儿。
随着夜幕低垂,烟花爆竹的主场时刻到来。爆竹点燃,年的序曲奏响,家家户户鞭炮声此起彼伏,瞬间便是满地红装;烟花升空,撕开深邃的夜幕,年的高潮到来,顷刻间,便是满天繁星。随着一束束金黄耀眼的光羽展开,孔雀开屏一般幻化成无数朵绚烂火花,一时间,赤橙黄绿青蓝紫交相辉映,将夜空装点得耀眼夺目。烟花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家中小院。这时候,每个人的脸都是红扑扑、笑吟吟的,是因为炉火的旺,是因为火炕的热,是因为年画对联的喜庆,是因为小酒儿的辣,是因为烟花的璀璨,更是对新一年的美好期许,让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容光焕发。
在烟火的盛景里,时光的车轮悄然转换,伴随一道道绚丽的光影,我们告别了昨天。这就是那个纯真年代,我们儿时的年,那是记忆里一道永不褪色的彩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