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因一篇《醉翁亭记》而文扬天下、名扬天下。后世有唐恪者,于宋徽宗宣和初年(1119)出任滁州太守,欲借欧阳修之名而扶摇直上,乃在醉翁亭不远处另建一亭,取名“同醉亭”,并创作一篇《同醉亭记》,“大书刻石”,将文章刻石立碑,也指望文扬天下、名扬天下。不想这样大费周章后,结果却东施效颦,不但其“亭”寂寂无名,其“文”亦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不为人知。南宋徐度将其事记载于《却扫编》一书中,唐恪果然“名扬天下”,不过留下的却是千年的话柄,徒增笑耳。
为何适得其反?这是因为任何一段文人佳话、任何一篇千古文章,既是智慧的结晶,更是遭遇的反映,所谓“物不得其平则鸣”。欧阳修之所以写下《醉翁亭记》,正是因为其经历“不平”所致。宋仁宗庆历年间,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得罪了当时不愿意推行甚至结盟阻止新政的一大批因循守旧的权贵,他们将范仲淹排挤出朝后,又借欧阳修甥女张氏(欧阳修妹夫前妻之女)与男仆通奸之案,诱逼她检举欧阳修曾与她有过偷情事,虽然后来案无实证,且是张氏屈打成招的结果,但毕竟关系人伦纲常,道德准则,所以迫使仁宗解除了欧阳修河北路都转运按察使的要职,将他贬知滁州(今安徽滁州)。
要知道,其时欧阳修还不到四十岁,年纪既轻,而又文名远播,政声烜赫,关键是此时他极得仁宗欣赏和信赖,倘无意外,出将入相几乎指日可待,可就在此节骨眼上被弹劾、被诬陷、被贬谪,尤其这还是皇帝的旨意,对于欧阳修的打击之重可想而知。而且这种诬陷和委屈又不能自辩,因为辩之反而越描越黑,无异于自取其辱。
于是,贬知滁州第二年,痛定思痛的欧阳修写下了这篇表面看似自得其乐的《醉翁亭记》,来表达内心的豁达,希望以这种豁达的姿态来证明“不伦之罪”的子虚乌有。但我们细读全文,不难看出表面的快乐,难掩欧阳修内心深处的悲凉,故有人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这些语句,“直有长歌当哭之意”。这就是文章的高明之处,也是欧阳修“文扬天下、名扬天下”的原因之一。
每一篇好文章的背后,都有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唐恪无此“特殊经历”,却想成其“特殊声誉”,结果自是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尽管唐恪为人所笑,但天下好名者多矣,步其后尘“效”欧阳修之“颦”,奢望枝附影从而扬名立万者仍不乏其人,薛嗣昌便是其中之一。
1048年,欧阳修调任扬州(今江苏扬州)知州。“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扬州寺多,尤以始建于南朝的大明寺最著名。任职期间,欧阳修在大明寺西侧辟地建了一个供人游憩、雅集的场所,曰平山堂。
平山堂高立于蜀冈之上,驻足堂前,长江之南群山起伏,尽收眼底,似与栏槛平,故名。南宋叶梦得称平山堂:“壮丽为淮南第一。”欧阳修亦说此堂:“占胜蜀冈,江南诸山,一目千里。”
平山堂建好后,欧阳修又在堂前亲手种下一株垂柳,春风骀荡,枝叶婆娑。
一年后,欧阳修移知颍州(今安徽阜阳),百姓感念他在扬州的德政,将这棵柳树亲切地称为“欧公柳”。从此,平山堂与“欧公柳”相映成趣,引来游人如织,经久不衰。
1056年,时已调回京师任翰林学士、史馆修撰的欧阳修,得知好友刘敞(字原父,一作原甫)出任扬州知府,特置宴为其饯行,并满怀深情写下一首《朝中措·平山堂》的送别词。词曰: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词中既表达了对履新好友千叮万嘱的真挚友情,又体现了他对平山堂前亲手植下的那株风姿婀娜、枝叶婆娑垂柳的深深眷恋。
扬州因欧阳修而有了平山堂、有了“欧公柳”、有了大明寺中最具文化气息的诗意胜景。之后,梅尧臣、苏轼、秦观、叶梦得等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先后奔赴扬州,怀着朝圣的虔诚,在平山堂前、“欧公柳”下盘桓流连,诗意喷发,留下了一首首精妙诗词,一篇篇秋水文章,还留下了许多文坛佳话,苏轼词中便有:“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足见欧阳修的影响之巨。
欧阳修去世后,他那如日中天的文名和平山堂前文坛佳话的美好,又引来一位荒诞不经的“效颦者”。据宋人张邦基的《墨庄漫录》记载,北宋徽宗时,薛嗣昌出任扬州知州,他到扬州后,没有关注欧阳修曾经的德政民心,却对平山堂、“欧公柳”的巨大声誉艳羡不已,特在“欧公柳”的正对面种下一株垂柳,自吹自擂标榜为“薛公柳”。可惜薛公与欧公相比,才华判若云泥,政声亦相去霄壤,所以此举被老百姓嗤之以鼻,薛嗣昌甫一离任,老百姓随即就将“薛公柳”砍掉,当柴火烧了。
可见,没有货真价实的才气,缺乏为民造福的真诚,单靠“效颦”是效不出一个“文章太守”“一世文宗”来的。后来者不明就里,妄图虚名,每每成了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