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15日清晨,解放天津的炮声已经远去,长达40天的攻城战役结束,城市一片冷清。枪声甫停,居民们纷纷涌出家门,相互传告“进来了、进来了”!“进来了”这三个字,表达了人们对于战事终结的喜悦,也表达了人们对于旧时代终结,新时代到来的喜悦。
我躲在楼下憋了几十天的烦躁,立即云消雾散,我匆匆跑出院子,随着人流奔向大马路。听早出来的市民说,先头大部队已经往“下边”冲过去了,城里已经解放。“下边”就是原来的租界地一带,国民党警备司令部还没有投降。我真想去“下边”看看,但是听见还有远远的枪声,心想算了,还是等着胜利的消息吧。
就在此时,街上有吆喝声传过来:“《天津日报》!”奇怪,天津只有《国民日报》《益世报》,怎么突然有了《天津日报》?原来的《益世报》报馆在“下边”,解放军还没到“下边”,《天津日报》怎么就印出来了?后来知道,是报馆工人接到纸型后加印出来的,天津解放后第一批投入生产的工人,就是天津日报社的印刷工人。
随着市民们一起,我立即跑去抢到了一份《天津日报》。报纸是四块版面,第一版上印着领袖照片,第二三版有军管会通知等各种消息,第四版是副刊。人们一边看报,一边往家跑,好把这份报纸拿给家里人看,我也是把报纸拿回家的第一人。我才跑回家,叔叔、哥哥们也相继跑了回来,带着他们抢到的《天津日报》。《天津日报》创刊号,我家至少有了四五份。
自此,每天早晨,我早早地跑出家门去抢新出版的《天津日报》,后来有了订报,就可以在家里等着看报了。我自幼喜欢作文,开明书店有一个小刊物叫《开明少年》,我在上面发表过文章。自从有了《天津日报》,报纸上的副刊就成了我投稿的地方,最先投的小文章只是一种自命不凡,远达不到发表水平,实际上就是给编辑添麻烦。好在那时候报刊编辑对于来稿都非常重视,每次投稿被退回来时,都有编辑们写的退稿信,信中先是肯定你的热情,再说明没有被采用的原因,并指出文章的缺点。就是在这种给编辑找麻烦的过程中,我逐渐提高了写作水平。
后来我到师范读书,看过一部电影后颇受感动,信手写了一篇文章,寄给了《天津日报》副刊。几天后,在学校图书馆看报,大吃一惊,我本来没抱任何希望的这篇小文章,居然在《天津日报》副刊发表了,这一下,学校轰动了。一个同学告诉我,校长要你去办公室。我想,这几天我没捣乱犯纪律呀,去就去吧。进了校长办公室,我鞠躬立正。校长看看我似是笑了一下,只说了一句话,回去好好上课听讲。我答应一声,又鞠躬出来了。因为在报纸副刊上发表文章,我收到《天津日报》聘我为通讯员的小卡片。报社送给我一个大笔记本,还经常赠送我电影票,新电影《八女投江》,我就是在美琪剧场看的。我在报社听过黄松龄先生的报告。听报告的时候,有人看到了我的那个大笔记本,很是让我骄傲了一回。
上世纪50年代,《天津日报》文艺副刊有两大贡献在中国文坛引起反响,一是培养出了新中国第一代工人作家,其中许多人写出了精彩作品。作家阿凤的散文成为新文学散文创作的重要篇章,同时代的工人作者也写出了重要作品。这一代工人作者都是我的好友,他们是中国新文学历史的一个重要创作群体。第二就是由孙犁先生培养扶植起来的河北乡土青年作家,后来被称为“荷花淀派”的作家群体。这些青年作家尽管后来受到不公平对待,但文学新时期之后,他们成为重放花朵的一代。
原本,我也属于第一代青年作家之列,只因我受到运动株连比他们要早,所以直到1980年才彻底平反,重新开始文学创作。上世纪80年代开始拨乱反正,我在工厂的处境开始好转,我由一名车间勤杂工,被调到工厂生产管理科室做生产管理工作。拨乱反正的暖风吹醒了我一直坚守的文学梦,提早回归的同时代文友,也都鼓动我开始文学创作。于是,我在许多“问题”依然缠身的境况中,偷偷地开始了文学写作。1980年8月,我把两首短诗投寄给《天津日报》文艺部,我知道,在那个年代,报刊选用文学作品前,要对作者进行政审。出乎意料,一天早晨,我打开《天津日报》,居然看到“文艺周刊”发表了我的那两首诗,当时我真为“文艺周刊”的编辑担心,你们不怕“犯错误”吗?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是当时的编辑宋曙光先生从来稿中,发现了我的诗稿并立即送审,由“文艺周刊”主编李牧歌签发后刊登出来。
《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发表我的诗作,反响很好。朋友们来信和我恢复了中断多年的友谊,鼓励我写出更多的作品。自此,我放下思想负担,开始文学创作,写出了后来的《无名河》等诗歌。《天津日报》的老朋友邹明先生,约我将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写出来。不久,我将一部长达几万字的回忆录送交邹明,他看后呈交《天津日报》总编辑石坚。石坚同志审阅后,批示可以发表,这就是后来发表在《文艺》(双月刊)上的长篇回忆录《十劫须臾录》。文章发表后,许多老朋友对我的遭遇表示同情、慰问。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开始学习小说写作,并受到朋友们关注。《天津日报》的宋安娜女士邀请滕云先生和我,为此做过一期颇有影响的“津味小说三人谈”专版,在《天津日报·文艺评论》版刊发。文章首先肯定了我的以天津市井人生为背景的文学写作,并提出了津味文学的理论概念,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才日渐成熟了津味小说的生存发展土壤。应该说,津味小说是从《天津日报》文艺副刊起步的。
这种创作与评论面对面的交流,是对我的津味小说创作一次有力的触动与鼓励。随后,我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连续发表了多篇描写天津地域、人物、事件的津味小说,颇受好评。天津有志于津味小说的作家大有人在,《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的倡导和推动,使津味小说写作队伍不断壮大,几年时间,培养了许多津味小说作者,我本人更是这支写作队伍的重要成员。宋曙光先生还组织过多次津味小说征稿活动,促进了津味小说的发展,《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成为刊发津味文学作品的主要阵地。
时至今日,我从一个投稿的青年学生,成长为《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的重要作者,几十年的光阴结下无比深挚的情谊。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出刊3000期之际,我回想自己的许多诗歌、散文和小说,都是发表在“文艺周刊”上,并与几代编辑成为朋友,这是我的幸运。《天津日报》文艺副刊是看着我成长的,我更是看着 《天津日报》长大成人的。一个人和一份报纸系结着一代人的命运,一个人和一份报纸见证着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繁荣富强。我和《天津日报》的深厚渊源,见证了我一生的生活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