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上人喜说天津无四季,说四季中唯有冬夏而无春秋。如当下农历九月,暑夏已去,金秋升帐,忽如一夜北风劲,沽上尽寒凉,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冬天。是这样吗?大概或者可能。然而,有一种东西延时秋天,斗艳秋色,一抹秋光因为她有了高光时刻。什么给了秋这般活力?
当春夏秋三个季节即将殆尽,菊花,雄赳赳气昂昂地登场了。其不是野菊,在瑟瑟晚秋野地,稀疏得默然,冷寂得萧瑟。菊花以紫黄红绛之缤纷,冷中争艳,霜里抢镜,浓浓秋色尽入眼中了吗?
非是秋把位置让给了冬,而是秋与菊挽手,沐着霜露障闭了凛冽。
簇簇团团的菊,如伞撑开,排出一片一片菊影,稀释了悲秋的情襟,击碎了无秋的臆说。这不是天津的秋?敢说这不是天津的秋?
天津的菊,由之衍生出天津的秋,不仅装点了海河之滨,水上公园也以年年的菊花节名满天下。
菊,秋之尤物,大自然慷慨的赠予。世间的大美,唯诗文可以唱咏载兴,唯歌赋能够抒怀畅情,《文心雕龙》有“知音”篇,其言“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
知音难觅,千年只有一次啊,读懂秋,与秋拥抱,真正的知音鲜矣。虽喜秋、悲秋者不胜其数,然爱秋喜菊之人为谁?
金风乍凉,读唐初四杰骆宾王《冒雨寻菊序》,再读清初冒辟疆《影梅庵忆语》,知天下爱菊懂菊者有雨中观菊的骆宾王;有以烛影赏菊的诗人冒辟疆夫妇,这般爱秋喜菊的情种,若爽风入怀,犹美境扑面。
冒雨寻菊的开篇,“白帝徂秋,黄金胜友。辞尘成契,冒雨相邀。问凉燠则鸿雁在天,叙交游则芝兰满室”。邀好朋友雨中漫步看菊,和东坡先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东坡先生一人独行,而后者是几友先聊一聊鸿雁在天的“凉燠”冷暖,叙谈交往同“芝兰满室”般馨香,然后才是雨中游。
在雨中漫步,“字中科斗,竞落文河;笔下蛟龙,争投学海”,赏菊联想到雨点似蝌蚪,落到了文河上,雨丝如蛟龙,争先恐后投入了学问的海洋内。文思之奇由雨菊而激发。
更奇的还有冒辟疆董小宛的菊,在烛光前,人于菊影中,其记录的文字尤可作美文品读——“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翦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啊哪,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一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足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画。”
顶雨寻菊,能见人所未见;秉烛赏菊,人与菊影相依相偎,菊花真知己,能有再乎?
天下爱菊者莫过陶渊明,史上第一位爱菊成癖的人,他去世据考是在宋文帝元嘉四年,即公元427年,也就是说,再过三年恰是这位伟大的田园诗人去世1600年。
说他爱菊未若说他爱酒,说他爱酒未若说他爱诗。他的诗文从唐之前就有人爱,世称昭明太子的萧统编成的《文选》,是我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他还是第一位为《陶渊明集》作序的人。他说陶是“圣人韬光,贤人遁世”,提升其至圣贤之列。要知道陶渊明没有人生的大红大紫,只是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当官回家种地、喜欢喝点小酒的农家老头儿呀。
昭明太子一眼看穿了这个篇篇诗里有酒,却其意不在酒,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的人。说陶做事投入而忘情,这就是现代语言真性情。昭明太子爱他的文章爱到读不释手,崇敬其德恨不得和陶生在同一时代。然对于他的爱菊,是后世在其酒之外发现的另一领地。
陶渊明成为爱菊领军者是中国诗文中的特殊现象,其经历躬耕却终身无财,做官不大却挂冠而辞,一生作诗不多传世仅125首,有关菊的诗仅有五首,说得更确切一点就是,诗句里五句有菊的字而已,后人为之统计了出来:“秋菊有佳色”“今生几丛菊”“采菊东篱下”“芳菊开林耀”“菊解制颓龄”,其诗没有白居易的高数量,没有李白的大豪放,更没有杜甫民间疾苦的多层面,即使说菊之诗,寥寥五句有菊字,却无一首吟菊诗,难道是浪得虚名吗?从《诗经》《离骚》之后直到唐宋,中华大地诗人星汉灿烂,陶诗之誉必因之高明。陶菊周莲,定庵病梅,都是千古百年定论,岂有虚妄?
爱秋者多爱菊,爱菊者多爱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十个字的能量经久不衰,懂的,不懂的,似懂非懂的,都在津津乐道地诵吟,十个字把景物、把人物、实物、动作铺排出来,汉字的精练简洁明了,让人叹服。
秋天来了谁爱菊?听说天津有位育菊专家叶家良先生,几十年培育出来的菊花屡获大奖,成为津派菊花领军人。菊花,成就了津门名牌,成就了天津市民最喜欢的秋展。
遥想当年,一千多年前的陶渊明,他喜爱的菊花叫九华菊,白瓣黄心,花头极大,有阔达二寸四五分的,似乎已经断种。据说我国年年都有新品种出现,号称已逾千种。
愿菊花家族越来越壮大,撑起秋天的五彩斑斓,放缓冬天的步履,让冬天来得更晚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