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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8月29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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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红柿酱(图)
王林强 题图 张宇尘

  今年暑期格外炎热,前几天,收到从老家侯马快递来的妈妈亲手做的西红柿酱。已步入中年的我,看到快递箱里码放整齐的装满西红柿酱的玻璃瓶时,眼睛瞬间湿润了。这些玻璃瓶很重,能想象到妈妈做好后和爸爸费力搬到快递站、不厌其烦“碎碎念”快递员打包的场景,小小的瓶子,盛满了父母对远方游子的爱。隔着瓶子我都能感受到,独属于西红柿酱的那抹酸甜交织的清香,那份属于故乡的眷恋与思念的味道迎面而来,不禁又唤起我童年时制作西红柿酱的美好回忆。

  西红柿在明朝才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国,据说是因为长得像中国的茄子,被人用汉语起名叫“番茄”,而晋南人则赋予其“洋柿子”这一极具地域特色的称谓。而“洋柿子酱”不仅承载着晋南人世代相传的味觉记忆,更是深深烙印在每一个晋南人心中的温暖印记。

  晋南“80后”这一代,祖辈大多生活在农村,在故乡这个地方,记忆里都珍藏着童年的院落。北坞村的姥姥、姥爷家院子很大,北屋和东屋住人,西屋是厨房和储存粮食的储藏间,南面是牛棚和鸡舍,东屋南侧就是那足足有四五分地的菜地……夏日清晨,炊烟袅袅,耳边还不时传来鸡鸣和狗吠的声音,这便是农村最自然最真实的风景。

  早上五点多阳光就透过稀疏的云层,洒满院子里的菜地,我起床后拿着筐,跟着姥爷去菜地里摘西红柿。刚进入菜地,西红柿的清香和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一抬眸,映入眼帘的是排列整齐的西红柿藤架,一簇簇黄色的花儿点缀其中,一切是那么美好、自然又舒适。走近藤架,会发现熟透了的红彤彤的西红柿,露出像小姑娘般娇羞的圆脸蛋,俏生生地挂在翠色的枝蔓上,晶莹剔透,格外诱人,仿佛是夏天的使者,传递着丰收的喜悦。

  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赋予植物繁衍生息的本能,西红柿争先恐后地变红熟透了。姥爷种的西红柿从来不打农药,为了改善土壤结构、提高土壤肥力,他选择自家发酵好的鸡粪和鸽子粪,使得西红柿长势喜人,像一个个圆圆的红灯笼。

  颗粒归仓是勤俭了一辈子的姥爷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强,不要摘青的洋柿子,等过一个星期熟透了再摘。咱这次是摘熟透了的、有窟窿眼儿和裂口的,这样让你姥姥拿刀子切了也能装洋柿子酱了……”“姥爷,您放心,我会把洋柿子小心地放到筐子里。”不一会儿,四五个空筐就被又大又圆的西红柿装得满满当当。

  姥姥和姥爷一样,过惯了苦日子,仔细了一辈子。家里大小物件都不舍得丢弃,即便是一个方便面袋、一个塑料袋都十分珍惜。他们总是把各式各样的袋子折起来,平整地压在案板下边备用。对于玻璃瓶这种物品,姥姥更是会小心地收藏起来。在我的记忆里,姥姥在做西红柿酱之前,早早就把平常收存的葡萄糖瓶、罐头瓶、啤酒瓶,反复清洗消毒并晾干。各式各样的瓶子被冲洗干净后,摆放在厨房角落里,虽然排列整齐,但高矮胖瘦不一的瓶子看上去像是一支杂牌军。

  那时候,制作西红柿酱需要分三四次,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要等着西红柿一拨一拨地熟透了。第一拨的四五筐都是沙瓤儿的,足足有一百多斤,盛在大盆子中,让人有一种幸福的满足感。吃过早饭,大伙儿就忙碌起来,我和表姐的任务很艰巨——在厨房拉风箱烧火,从烧水烫西红柿,到蒸西红柿酱这个过程,我们都得参与其中。表姐负责抱柴火、往炉膛里添柴火,我负责拉风箱,用手一抽一推、一推一抽,如此反复,灶台里的火焰就会越来越旺。

  我使劲地抽推着风箱,没一会儿,一大锅水就开始欢快地冒泡。姥姥制作西红柿酱的手艺堪称一绝,虽然制作过程不是很复杂,但是每个步骤都能感受到她的耐心细致、精益求精。姥姥指挥着妈妈和妗子,先将每个西红柿顶部用刀子划个十字,然后将西红柿用沸水烫过,外皮便可以轻松地剥下来。别看过程简单,若是顶部没有先划十字,烫的水温不足,或者烫的时间不够,皮都不好剥,即便是勉强能剥了,也会很费工夫,还会造成浪费。姥姥烫的西红柿,皮像石榴一样裂开,薄如蝉翼,果肉在阳光下晶莹发亮,仿佛一颗颗等待精心打磨的红宝石。

  就像每年腊月里蒸馒头、六月里割麦子一样,每年制作西红柿酱也是同样的隆重、同样的盛大。在大院子的正中间,装西红柿的“战场”早已准备就绪,姥爷搭建好了切西红柿用的两个大案板,为了更加稳固,每个案板下面都放着两个长板凳。姥姥、妈妈和妗子,每人手里拿着一把磨好的菜刀,只见他们三人手起刀落,动作娴熟,将一个个西红柿去蒂、切成细条,中指肚儿大小,再放到大盆里。这个时候,我和表姐总会趁机从盆中顺走几个洗好的西红柿,躲到一旁用手掰开,西红柿汁便顺着指缝流下来,我们赶紧用嘴去吮吸,那滋味让整个口腔里都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全家人都热衷于往瓶子里装西红柿这个环节。罐头瓶是最好装的,因为瓶口大,不费力气就装满了。葡萄糖瓶和啤酒瓶是不太好装的,大家齐上阵,左手握住瓶子和瓶口上的小漏斗,右手用勺子舀上盆里的西红柿放到小漏斗里,然后拿一根筷子把西红柿连汤带水一点一点戳进瓶子里,扑哧、扑哧的声响听起来挺有节奏感。瓶子塞满了还要再轻轻地蹾一蹾瓶底,保证里面的西红柿塞得更瓷实,一个瓶子大约装到八九成满的样子就可以了,太满了蒸的时候容易炸裂。看着西红柿从瓶底一点点攀升至瓶口,姥爷极具仪式感地分别拿起橡皮塞和铁盖子,把三种瓶子仔细地封上瓶口,这是最耗时、最关键的一步,都忙完差不多就到下午了。

  与此同时,厨房里那口大蒸锅已经蓄势待发了,这个打我记事起就已落户我家、五层高的铝制大蒸锅,是姥爷用五十斤粮食换来的,算是家里的重要物件。蒸西红柿酱挺有讲究,姥姥和姥爷小心翼翼地把装满西红柿酱的瓶子放到笼屉里,直到笼屉中一层一层都放满了,才盖上盖开始蒸。每一层笼盖的缝隙处,姥姥都会用蘸了水的抹布缠上一圈,保证缝隙之间不漏气。每当这个时候,姥姥都会嘱咐我:“强,拉风箱要用巧劲,长拉短放、快拉慢推,这样火势才会更旺,蒸西红柿酱需要半个小时,累了就让你姐替你一会儿。”其实,我最喜欢拉风箱,尤其喜欢风箱发出的带有节奏的呼哒、呼哒声,那是小时候的我,认为最美妙的音乐。听着风箱的声响,我注意到姥姥和姥爷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蒸锅,看到他们脸上的每道皱纹都是那么深,积淀着岁月赐予他们的智慧。

  半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姥爷麻利地打开笼盖,这时的瓶子很烫,姥姥和姥爷分别用干净的毛巾裹住瓶子,趁热迅速把瓶盖拧紧。等瓶子晾凉以后,最后一道工序来了,要用提前剪好的方方正正的小布块裹住瓶盖,再用绳子把布块和瓶盖牢牢缠紧,使西红柿被封存于瓶中,这才算大功告成,每一道工序都蕴含着生活的智慧。

  因为第一拨西红柿成熟得多,所以装的西红柿酱也多,要分两三次蒸好,一天的工作才算完成。我记忆里得有四五十瓶,这些“高矮胖瘦”的西红柿酱,会被放在三四个纸箱中,然后再放到西房的储藏间。储藏之前,姥爷会把水泥地板拖了又拖,光洁得可以当镜子,好像只有地面上一尘不染,才配得上这一瓶瓶藏有夏天偏爱和温柔的西红柿酱。

  经过一整天的忙碌,家里的老老少少说说笑笑、心满意足,每个人都带着收获的喜悦、满足的神情、忙碌的幸福,一起交织成歌颂生活之美、劳动之美的动人旋律,在院中缓缓流淌,伴随着满院的西红柿酱香,寻常生活充满了欢乐和情趣。

  这种西红柿酱至少能储存半年以上,放到来年春节都没有问题。姥姥家每年都做上百瓶西红柿酱,除了分给舅舅家、我们家、表哥表姐家外,吃不完的西红柿酱往往还承载着馈赠亲友的重任。待到冬天来临,每当我周末回到北坞村,姥姥都会把西红柿酱拿出来烹制各种菜肴,无论是热气腾腾的刀削面、劲道十足的剔尖,还是酸味十足的疙瘩汤、细腻柔滑的揪片……西红柿酱都是必不可少的“灵魂伴侣”,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每一口都充满着惊喜,让人忍不住大快朵颐。当时我就觉得人间美味也不过如此,真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晋南人冬天对西红柿酱的向往。

  如今回忆往昔还是有一丝伤感和酸楚,姥姥和姥爷已经离开十几年了,这就像带走了我童年的记忆和快乐一样,每当回忆起来,都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我怀念北坞村的院落,那里藏着我难忘的童年。不惑之年的双眼,已然留不住家人间无法割舍的情感,也望不见那留有我童年记忆的北坞村,所有的心事和西红柿酱一样,被封存在了密闭的瓶子里。

  这一次没有等到冬天来临,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一瓶妈妈做的西红柿酱,倒在碗里细品起来。似乎很甜、甜得像蜂蜜,似乎又很咸、咸得像泪水,似乎还有一点点苦,这种味道可能就是无法言说的人间百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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