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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8月29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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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令人怀念的读者(图)
杨晓升 题图 张宇尘

  人的一生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三教九流,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开朗或内敛,或豪爽或吝啬,或行善或作恶,或笑脸相迎或心怀叵测,或温暖如春或冷若冰霜……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样是一面之交,有人会相见恨晚,彼此推心置腹,从此成了朋友;而有的人即使曾经有过交集,甚至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多年,也不过是漫长人生旅途中的过客,之后便形同陌路,彼此消失于茫茫人海之中。投缘与否,因人而异,全看缘分。

  我与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凡夫俗子一个,不过同样也有一些与自己志同道合、志趣相投的朋友。除此之外,也还有一些尚称不上是朋友的朋友,也就是人们通常泛指的那种广义上的朋友。要说是朋友,可我与他们向来若即若离,甚至也未曾谋面;要说不是朋友,他们与我之间也联系多年,但大都是君子之交,平淡如水。现代社会,发达的通讯成为我们之间联络的便捷纽带,而以文会友的文化传统,又让我们有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天然默契,在我数十年的编辑和文学生涯中,此类朋友数不胜数。

  花开处处,独表一枝。我要说的这位朋友,姓侯,名新民。论年龄,侯新民长我近二十岁,我当然该称他为老师。我与他原本素不相识。其时,我在《北京文学》任职,他是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某天,我收到一封信函,白色信封,信封正面的左下角有竖排印刷的“红旗渠”手写书法及彩色的红旗渠缩略图,信封正下方是剪贴的纸条地址:“河南省林州市富苑港湾×号楼×单元××号。”因为职业原因,于我而言,陌生读者来信来稿已成常态,收件人都写着我的名字,我自然会抽时间拆看。如果是来稿,我一般都是交给编务登记处理、分发给编辑;如果是来信,我会认真阅读,视情况亲自回复,而这封来自红旗渠故乡河南省林州市的信函则比较特别。

  小时候,我跟随当乡村教师的父母生活在粤东农村,文化贫瘠的年代,每月或每两个月下乡放映的露天电影,成为我儿时最丰盛快乐的文化盛宴。虽然那时候放映的电影都是黑白胶片,可无论是《英雄儿女》,还是《南征北战》,我都百看不厌。记忆中,那部反映河南林县(现为林州市)人民奋发图强、凿山引水的电影《红旗渠》,我也看了不下三四遍,影片所呈现出来的困难时期林县人民战天斗地、顽强不屈,渴望摆脱贫困、改变家乡面貌的奋斗精神,深深打动了我,也一直激励着我。

  如今,这封来自红旗渠故乡的来函,自然引起了我的好奇与注意。我拆开信封,发现里面除了一封署名“侯新民”的简短来信,其余是几张《北京文学·精彩阅读》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最新一期的内容文字和标点符号复校表,每张复校表由上到下,左一行,右一行,都是手写体。左行列出的是杂志原文的文字或标点,右行是他认为有错需要纠正或商榷的文字与标点符号。再一细看,发现他的复校表中,有改得对的,也有改得不对的,更多的是既可这么用、也可那么用的标点或通用字。比如“集”与“辑”、“到”与“至”、“成材”与“成才”、“其时”与“彼时”。再比如,同义词中可以彼此替换的词语,例如“漂亮”与“美丽”,“非常”与“十分”,“忽然”与“突然”等等,不一而足。而标点符号的使用方式多样,文学作品中尤甚,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语言风格和使用习惯,比方有的作家习惯用短句,时常用句号替代逗号,以增强语言的节奏感,让语言趋于简洁。还有个别模仿西方现代派创作风格的作家,喜欢用长句子,几十个字甚至上百个字的句子都不用标点符号断句,让普通的读者读来很不习惯。而这位侯新民先生,大概就属于这一类读者。需要说明的是:国家新闻出版署早有明文规定,无论是图书,还是报刊,只要是公开发行的文字正式出版物,文字差错率不得超过万分之二。如果出版的杂志真有那么多错可供纠正,那我们的杂志早该被列入不合格行列了。不过无论如何,像这样认真细致的读者,我从事编辑工作这么多年,还是破天荒第一次遇到,因而不由得心生感动。

  回过头再看他的那封简短来信,开头便称我“杨主编”,自然是写给我的,他自称是《北京文学》的忠实读者,之前从事文字工作,虽已退休,但依然对文字和文学怀有浓厚兴趣,阅读文学作品的同时,习惯于顺手将发现的错别字和标点记录下来,“供你们参考”。落款署名是侯新民,信末还留了他的手机号码。照着对方提供的号码,我当即打了过去,向他表示感谢,并告知已嘱托相关编校人员,逐一对照复校表中列出的文字及标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特别感谢他的认真,这也是读者对刊物编校质量的难得监督。作为回报,我告诉侯新民老师,不要再自己掏钱订阅杂志了,发行部会给他每期寄赠那两本新出版的杂志。

  不知是我的话鼓励了他,还是他已习惯成自然,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乃至之后,类似的复校表连续不断,每月一次,每次都如期而至,落在我的案头。信封还是原来那种,而我每次收到后,都及时将复校表交给总编室相关编校人员,叮嘱他们认真对照检查,不辜负这位热心读者。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如此认真的义务复校,且不说每月需要支付邮资,单是阅读杂志,并且逐一挑列出认为有错或存疑的文字、标点,就得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如此认真执着的读者确实不多见,尤其是在当下喧嚣浮躁的社会,实在难得,我甚至不由得怀疑这位侯新民老师,是否真实生活在我们这个年代。看着案头每月寄来的复校表,一笔一画,真真切切,觉得有必要对这位读者表示感谢,否则于心难安啊。于是,我在数年之后的一期杂志稿费发放单上,给他开出了两千元稿费略表心意,回报他数年来为我社杂志上的文字义务复校所付出的辛勤劳动。

  收到稿费之后,侯新民老师特意致信表示感谢,并说这完全是出于他个人的喜好,不需要杂志社的任何回报,以后不要再寄什么劳务费了。而我想到的是,他已付出了多年辛苦,每月审读超过45万字的两本期刊,总复校量已达上百期杂志,超过数千万的文字量,他为此付出的心血、精力与劳动,令人感佩。一个人对某种事物有所喜好,是可以不计较得失的,但对于侯新民老师来说,这可能已是一种境界、一种修行、一种精神的愉悦与超越,无关金钱与世俗。

  之后的许多年,侯新民老师一如既往,每月按期寄来我社最新一期两本杂志的文字复校表。这期间,我们没有过通信联系,也未再通过电话,新出版的杂志和他每月寄出的复校表,成为我们之间联系的纽带,无形中建立起一种天然的默契。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2021年11月,我退休之前。除了单位工作上的必要交接,冥冥之中,我觉得似乎还有件什么事情,需要有个交代。于是,遂又违背侯新民老师的意愿,给他开出了两千元劳务费,以示我退休前对他的再次感谢。不过,我并未将退休的事告诉他,当然也没让发行部停止按月寄赠杂志。

  退休之后,我虽离开了原单位,但已交代过杂志社编务,除了为我保留列出的几家重点文学期刊,我会不定期去取,其他杂志及来信、来稿,均可以拆阅,与工作相关的事一律交编辑部统一处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我已退休两年。某日,我去参加文学会议,顺路到杂志社取邮件,其中有一封是我熟悉的那种白色信封,但不同的是,信封上手书的收信地址和我的名字,笔迹有些陌生,并非我之前所熟悉的侯新民老师的笔体,红旗渠缩略图案上,还贴着长条形的黑色条码,一看便知这是挂号信,在我姓名的右边,还特意附了我之前使用过的手机号(这号码已停用),可见寄信人是多么郑重其事,希望信件能准确寄到我手里。我拆封阅读,信的字迹与信封上的一样,很陌生,再看落款,署名李兰英。我好生诧异,遂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

  杨主编:你好!

  我是侯新民的老伴儿李兰英,感谢你这20年来对老侯的支持与信任!2023年1—12月的《北京文学》都收到了。老侯去年年初“阳”后,身体一直欠佳,不能对两份月刊拜读复校。

  上半年断断续续住院,5月27日以后基本是在医院度过的。每期月刊来后我都告诉他,他都点头微笑:“等我回到家给杨写信说明情况。”这一等,就是12月2日走完他的一生,81岁。

  我给你打过电话,没有打通。本应该早点给你写信,但我没有走出失去他的阴影。

  今天又收到寄来的《北京文学》,迫使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深表歉意,再次谢谢你!以后别再寄《北京文学》了。

  礼!

  李兰英

  2024年1月12日

  看过信,我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目光久久地定格在信件上,一种斯人远逝、一去不复返的震惊与悲哀感,瞬间从胸间涌起,很快弥漫全身。侯新民老师,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啊,他二十年如一日,坚持义务为我们复校杂志文字和标点,这需要多么认真的态度、执着的精神、顽强的毅力和高尚的情操啊!在这人世间,他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金子般的真善美,在这物欲横流的滚滚红尘之中,是多么难能可贵、熠熠生辉!

  我当即拿起手机,从通讯录中调出保存的侯新民老师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手机中传出清晰的语音提示:“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我一时愣住,瞬间手足无措,进而意识到:斯人已逝,手机当然也会停机。如今人人都有手机,即便是逝者的亲属,也绝无可能再使用逝者的手机号码。这么想着,我又翻找信封和信函,试图找到写信者留下的电话号码,可这一切都是徒劳,除了信封正下方贴着的纸条显示着对方的通讯地址,再也找不到其他联系方式。本打算立即给李兰英老人复信,然后快递寄出,可由于没有对方电话号码,快递也无法寄出。寄平信或挂号信吗?如今北京大街小巷上的邮箱似已绝迹,而随着手机、微信和快递业的普及,很少有人会为寄一封信而跑一趟邮局。何况我刚刚调换了房子,住在北京西三环路边上的一个新居民区,对周边环境还不熟悉,这似乎成了一桩难事。于是,此事便被搁置下来,心里却念念不忘,惦记着尽快给李兰英老人复信。

  3月8日,国际劳动妇女节。这一天,我忙中偷闲,终于静下心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给侯新民老师的夫人李兰英老人复信:

  尊敬的李兰英大姐:

  您好!我因退休两年了,一般情况不会再去原单位,以至于您今年1月12日的信近日才收悉,迟复为歉!

  惊悉侯新民老师已不幸仙逝,令我震惊与悲痛!一直以来,侯老师义务为每期的《北京文学》两刊复校文字,一丝不苟,无私奉献,一直让我们感动、感怀和感激。

  侯老师是一位品行高尚、具有较高汉语言文字修养的长者,他的仙逝不仅是你们一家,也是《北京文学》的一大损失,我们为此深感悲痛并深切怀念,愿侯新民老师千古!也希望您节哀顺变,健康平安,万事顺遂!

  收到您的来信,本想给您打电话,却发现您来信时未留电话号码,而侯老师原先的手机也已停机,只好写信,而我家附近又无邮局,所以这封信寄到您手里时肯定也很迟了,实在抱歉。我原来的手机也已经停机,现将我现在的手机号码告诉您,收到这封信务请您回电话告知。

  顺祝春天安好!

  原《北京文学》社长  杨晓升

  2024年3月8日

  写完回信,我依然为这封信该怎么寄出而发愁,向小区物业人员及保安打听附近邮局情况,均一无所获。情急之下,我忽然想到何不借用手机导航?我调出导航软件,搜索附近邮局,一排邮局选项瞬间蹦出界面,争先恐后地向我报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呀!我不禁窃喜,网络时代原来如此便利。我打开邮局列表查看,发现距离我家小区最近的邮局,也有近两公里路程。即便如此,我也决心去跑一趟了。那天上午,兼顾健身锻炼的目的,我走出小区,步行近两公里,到邮局去给李兰英大姐寄了一封挂号信。

  2024年3月11日下午,一个来自河南林州市的手机号码骤然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我立即意识到一定是侯新民老师的夫人李兰英大姐打来的,遂接听了电话——果然是她!李兰英大姐的声音有点混浊、沙哑,但话语清楚、流畅,底气也比较足。她告知收到我的复信了,我们高兴地聊起来。我首先表达了对侯新民老师的感谢,感谢他二十年来无私奉献、义务复校我们杂志的文字,并对侯老师的不幸仙逝表示惋惜与哀悼。同时,再次劝慰她节哀顺变。

  电话中,我了解到老人目前的一些情况。李兰英大姐今年已经八十岁了,身体和精神状态尚好。侯新民老师去世之后,她一直独居。退休前,她是林州市盐业公司(现已倒闭)职工,每月退休金三四千元,两个儿子都是林州市自来水公司的工人,平时忙着上班,偶尔会去看她,平时多是打电话问候。我还了解到,侯新民老师退休前,曾任林州市政协文史研究室主任,正处级,与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去世后,给李兰英老人留下一些积蓄,她将这些钱用于养老及雇请保姆。显然,这是一个普通家庭,普通得像眼下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他们脚踏实地地工作、生活,安居乐业;他们不富有,却也衣食无忧。侯新民老师一生从事文字工作,以文字为生,也以文字为荣、为乐,不图任何回报,只因为热爱。可惜随着生命的终结,他像古往今来数不胜数的凡夫俗子一样,悄无声息,永远消失在眼前这喧嚣的滚滚红尘之中。

  纵然如此,纵然我与他未能有一面之缘,但我对侯新民老师却无法忘记,也不应该忘记,他曾经出现在我生命的旅程和《北京文学》的编辑生涯之中。他所做的一切,也许在外人看来微不足道,但在我的心目中,却已经足够执着、高尚,甚至伟大。诚如古今中外一些名人所说:“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鲁迅),“生命在闪耀中现出绚烂,在平凡中现出真实”(伯克),“只有平凡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实际上只有远离矫饰或特异的地方,才真实”(费狄拉),“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毛泽东),而印度更是有一句至理名言:“伟大的灵魂,常寓于平凡的躯体。”

  从这个意义上说,侯新民老师所做的这一切,已经像一道在天穹中划过的生命之光,永远闪烁在我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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