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最喜欢放风筝,每个秋天,都是他扎风筝和放风筝的好季节。黄叶挂上树梢,秋高气爽,万里晴空,他就在那草地上奔跑着,直到风筝飞上高空,他把控着线在原地站着仰头望,那如痴如醉的样子,有几分莫名的虔诚。
哥哥曾经比划着手势告诉我,风筝是能和云说话的,哪怕他天生失去嗓音,也可以通过风筝和天空对话。风筝向云述说着对天空辽阔的羡慕,云向风筝叹息着高处不胜寒的寂寥。这些哥哥都能知道,从那微风、那颤抖的线,轻轻呢喃着的话语就这样传入他心间,他可以与自然恢复正常的交谈,做最自由的自己。
除了放风筝之外,哥哥总是这样默默地专注于自己或家里的事。他平时连手势也很少比划,家人间无需多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外人看不懂手势,更不会花时间去懂他。他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里面明明有鸟儿的鸣唱、有花朵的芬芳、有雨露的润泽,却唯独只有他一个人。
每次回家他总是满身尘土或泥泞,总会引起母亲的惊呼或斥责。可是他毫不在意,衣服他可以自己洗干净,只有风筝像是他生命的锁链,连接着天的那一端和他的心,让他即便是雨后也要在湿漉漉的地上奔跑,就算摔跤也在所不惜。
我问过他风筝在说些什么,他眼里忽然有了光彩,举起手迫不及待想比划什么,可大概是因为那种情感太过于汹涌,他的手就这样举在空中微动着,竟什么也比划不出来。那时候我就懂了,这是风筝跟他私密的悄悄话,是不能说给别人听的。那违背了风筝与他的小约定,因此我们无法察觉。
放风筝时,他连奔跑都张大了嘴巴,我不知道是否会有呐喊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涌过,可是仅凭那风强势地灌入,也足以让他酣畅淋漓。没有朋友,风筝就是他的朋友;被人忽视,风筝就是他的至亲。在那些无法放风筝的日子里,他总是抬头往天上看,用手辨别着风向,那种怀念的样子,无异于与老友分离。
后来因为一次意外,他瘸了右腿,再也无法那样奔跑在草地上,因此风筝总是放不起来,即使终于飞起,也好像不够高,与云朵的距离遥不可及。他的眼神再没有那种火热,像是平静的湖面掩藏了底下的水怪,波澜不惊,就如同他不曾自怨自艾,却始终无法占据命运的高地。
后来我到镇里上高中,需要住宿,便与他开始了漫长的分别,为了节省车费,连周末都不能回去。有时候在操场的跑道上抬头望,我总会想起那飞翔的风筝,代表着我和他竭尽全力想要追求的自由。其实,我与他做的是同一件事,我通过读书想到达外面的世界,他放着风筝得到远方的讯息。
我高三的时候,下午上课还未结束,班主任就把我从班里叫出来,面色沉重地对我说:“你哥哥死了,快回去看看吧。”
那一瞬间我很迷茫,我知道他不同凡俗的向往,却没有想到他会为了一只风筝,用瘸了的腿爬上大树,在够到风筝的那一刻,脚踩空直接摔了下来,后脑勺磕到树根,就这样闭上了眼。那是一只用报纸扎成、涂成红色的风筝,粗糙地抹着红粉,异常显眼,就放在沉睡的他身旁,映衬着他苍白的脸,丰富了他荒芜的生命。人人都说可惜,一只风筝而已,白白送了命,简直是糊涂至极。我跪坐在他身边垂泪,终于忍受不了这些话语,抬头吼了一声:“你们懂什么!”
那是他的风筝啊,是他与世间联络的桥梁,是替他说话的喇叭,是他不曾瘸过的腿,永远那样飘扬在他心上。我的哥哥看着像是无欲无求,却比谁都有高远的向往。这个哑了的、瘸了腿的躯体,禁锢着他的自由,因此他执意挣脱,向着更高远的蓝天。
我把风筝放入他怀中,手按在他的胸口,我能够感受到他未尽的话语:去吧,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