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现代文坛上声名颇显之天津作家,刘云若的小说、诗文皆有非常鲜明的特点,尤其是在以“诗庄”为审美旨归的传统中,其旧体诗所昭示出的“谐谑”特点则更彰显其文化个性。
刘云若旧体诗所观照的对象是社会、人生,或写城市空间,或描摹众生相,或抨击时政,且多以“谐谑”之笔为之。如《张园纪事》诗:“门票三毛买,冤家一笑逢。猫头随处露,鸡眼满园风。花影出深洞,莺声乱故宫。黎明看活鬼,万目尽朦胧。”张园是张彪所建的园林,也是溥仪在天津的第一处寓所。张彪去世后,溥仪便搬到静园。张园逐渐衰颓,成为鸡飞狗跳、藏污纳垢的公共场所。刘云若以近于蒙太奇的手法写耳闻目见,再现了张园夏季脏乱差的景象,其用谐谑口吻、俚俗语言、诗之形式再现了张园的状况,也刻画了一副市井众生相。
诗人对自身的描摹也会用“谐谑”之笔。1929年7月前后,刘云若有一目不能正常视物,胡奇为之画像并刊于《北洋画报》。该画像乃一帧素描,刘云若右眼被纱布覆盖,而纱布左右有长长系带缠于头部,似“飞眼吊膀”之状。见此画像,刘云若忍俊不禁,叹曰:“刘夫子,胡乃一美至于此?”遂作《云若画像自题》诗:“刘夫子,胡乃一美至于此?头颅五六月间旱,旱剩一汪秋水矣。一目了然人所难,独具只眼尤可喜。岂独眼龙之伦,非一只虎可比。从古相人贵在奇,一瞳不让重瞳子。吁嗟乎!飞眼吊膀从此止,努力北画从此始。”“头颅五六月间旱,旱剩一汪秋水矣。一目了然人所难,独具只眼尤可喜”,这几句自嘲“独眼龙”。虽“独眼龙”,却不输“重瞳子”,所谓“从古相人贵在奇,一瞳不让重瞳子”者。这首自题画像诗在自我“谐谑”中昭示出刘氏天津人的幽默、豁达。
《俗语诗笺注》则以“谐谑”之笔写政治,如有诗云:“怪病居然请鬼医,灯笼不亮是牛皮。且谈白话同聋子,苦把黄连飨哑儿。榖道薙毛夸便利,夜壶有嘴语支离。做官铁匠长呼打,盲目看天亮总迟。”该诗讽刺了九一八事变后那些好大言又不战而逃的民国将领。“怪病居然请鬼医”,指《新升官图》中之第一美男子部长。“灯笼不亮是牛皮”,是说那些所谓“收复失地委员会之短命呼声”。“且谈白话同聋子”,指“时至今日,而尚能切望国联调查委员会驾临者”。“榖道薙毛夸便利”,刘氏自注云:“榖道薙去杂毛,自诩便于货物出口,不知入口货亦因而进行无阻矣,呜呼。”“夜壶有嘴语支离”,指“近日所见堂焉皇哉之文字,无一立言得体者,中国人不会说中国话,如之何则可。”“做官铁匠长呼打”,讽刺那些所谓爱国志士的口头禅无非是“打打”,“然而不过在纸上打了许多日”。“盲目看天亮总迟”,这是诗人对当时政治形势的嘲讽。刘云若以村夫俗语、俚语入诗,以嘲讽戏谑的口吻对九一八事变后的中国政治、军事状况进行了犀利的鞭挞。
刘云若旧体诗之所以多“谐谑”之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地域文化性格使然,即天津人历来的幽默感。不仅刘云若,南开校父严修,乃至清朝嘉道年间梅成栋,都在诗中体现出幽默、谐谑的特点。如严修论及婚姻自由尝云:“泰西新语入神州,美满姻缘要自由。繄我唯凭父母命,也成嘉耦不成仇。”严修曾任清政府学部侍郎,后致力于教育,创办南开系列学校。但严修丝毫没有“名人”包袱,在评价民国初期婚姻恋爱自由现象时,用诙谐幽默的语气表达自己的观点,令人莞尔。又如梅成栋对陆凤钧纳妾的调侃:“不信仓鹒可霁威,堤防责罚出兰帏。劝君置酒邀同社,拜乞诗人代解围。”陆凤钧是梅花诗社成员,其正妻自愿为夫纳妾,但梅成栋却仍旧调侃道:“不信仓鹒可霁威,堤防责罚出兰帏。”此句意谓:纳妾虽是正妻所主张的,但其内心未必不在意,你陆凤钧一定要当心来自正妻的惩罚。怎么办呢?“劝君置酒邀同社,拜乞诗人代解围。”梅成栋意谓:陆凤钧你还是要置酒一桌,请诗社同仁宴饮,再拜请大家为你解释、解围,免除来自夫人的惩罚。读来令人忍俊不禁。类似梅成栋、严修、刘云若等天津诗人的调侃、谐谑之作,恰是地域文化性格的一种具象化。
但严修能够反思“谐谑”的副作用,并提出自己的主张,即作诗时“谐谑”必须有度,所谓“谑不为虐,过则伤雅”。梅成栋虽未有明确反思,但观其诗集,也知其总体贯穿了“诗庄”的美学宗旨,调侃之作亦皆有度。而刘云若对“谐谑”却无反思,故而有时“谐谑”太过则显刻薄,如《黄连树下又弹琴》诗:“苍然古槐可销魂,满面春池水皱痕。从此花丛懒回顾,半缘怕鬼半缘君。”该诗调侃自己被落魄艺人高五姑吓得小病一日,后不再“取次花丛”,因为一半怕鬼,一半害怕像高五姑这样的人。该诗虽写真实感受,但如此调侃落魄女艺人,似缺少一种尊重。如此,诗作难免会有一股轻浮气质,亦有刻薄之嫌疑,这是刘云若旧体诗缺点之所在。故而在旧体诗写作方面,刘云若的成就未能如梅成栋、严修等人。